第一卷 一卷全

將少許美酒加在獻給虛無的供物上,

少許倒入海中。

——P·瓦勒里

——獻給那些人們

序章

1莎樂美之夜

黑色天鵝絨簾幕輕輕晃動,在痙攣似的微幅震動過後,隨即緩慢起伏,逐漸往左右滑開。暈開的白光轉眼收束,成為舞台上鮮明的光圈。光圈中出現一名妖精似的年輕舞者,纖細雙腳套上芭蕾舞鞋,豐滿的下半身裹著只及腰間的輕紗,大膽的打扮稱得珍珠似的肌膚極端冶艷迷人。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日,戶外被淡淡霧靄籠罩,月色柔美。入夜的熱鬧時段過後,下谷龍泉寺的「阿拉比克」酒吧已開始進行忘年會的餘興節目,店內處處響起酒杯互碰的聲音,並滿溢紫煙與人們吐息的熾熱氣流。

龍泉寺並非位在因《比肩》(註:明治時代的女作家樋口一葉的名作)這部小說而出名的大音寺附近,而是面朝日本堤的三之輪一隅。這一帶的商店都由蒟蒻店、烤飯糰店、手工麵包廠等低矮房舍組成,十足升斗小民的生活圈,因而顯得夾雜其中的酒吧(或酒廊)格外不協調,但在當地土生土長的老闆並不在意這些。

老闆的老家原本位於龍泉寺町的一角,該地區在戰爭期間被重翻為日本堤之前,距離吉原的大籬、大文字與山口巴(註:吉原是江戶時代至明治時期最著名的紅燈匹,大籬、大文字與山口巴都是當時的著名茶屋)很近,因此老闆可說是從小就在脂粉味濃厚的紅燈區長大。

他白天經營法國香頌咖啡店,夜晚在暗巷裡掛起「BAR.ARABIQ」的檸檬黃霓虹招牌的生活已經過了兩年。

當時——能正確記住一九五四這一年發生的事件的人,現在應該不多,以和歷來說,即是昭和二十九年——發生許多悲慘的事件,根據警視廳的調查,包括未遂案在內,這一年內的殺人事件共有三千零八十一起,每天大約發生八起之多,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記錄。換句話說,日本在這一年內,有那麼多人認真地思考如何殺死他人,並確實執行這樣的想法,不僅如此,讓這一年更別具意義的是新的殺人型態不斷出現,譬如年初的二重橋事件(註:元月二日,日本天皇居所前的二重橋湧入三十八萬人向天皇拜年,卻發生十六人在混亂中被踩死的慘劇)、春天的福龍丸五號核塵埃事件(註:三月一日,美國在馬紹爾群島的比基尼環礁進行氫彈試爆,使當時在附近的日本遠洋漁船二十三名船員受到落下的放射性塵埃之危害)、夏天的黃變米事件(註:日本戰後糧食短缺,米糧需從國外進口,當時政府發現這些進口米發霉,決定不發放,後來因囤積過多,擬摻入白米發放配給,但被《朝日新聞》揭發,引起大眾嘩然),還有秋天十五號颱風來襲時出航的洞爺丸翻覆事件(註:九月二十六日,北海道青森至函館間的渡輪洞爺丸號因颱風而翻覆,死傷人數多達千人)等。

這些確實都是「殺人」!其中政府企圖混入發霉的黃變米作為米食配給的事件,比起殺害鏡子的坂卷(註:昭和二十九年四月十九日,午僅七歲的細田鏡子被發現陳屁在其就讀的小學廁所內,兇手為當時二十歲的坂卷脩吉。坂卷潛入該小學如廁之後,遇到正要進入廁所的鏡子,遂臨時起意將之強暴、絞殺,坂卷被逮捕後,於昭和三十二年處以死刑)與持卡賓槍搶劫的大津(註:同年六月十四日,大津健一夥同三人持卡賓槍搶劫保安廳技術研究所會計課長夫婦後逃逸,之後在七月二十一日以強盜罪嫌被逮捕)等人所為的恐怖事件,還要更駭人聽聞,但在厚生省環境衛生局的大幅消毒之下,許多人對此事的記憶都已逐漸淡化。當然,就連參加今夜忘年會派對的客人也都是一臉輕鬆,悠哉地注視舞台,將這年發生的所有事全忘得乾乾淨淨。

這天的餘興節目稍微特殊,是由店員君子表演以前學過的現代芭蕾,雖然是業餘表演,內容卻是模仿目前正在日本的舞者克萊特·瑪夏(ColetteMard)所演出的《七紗舞》(註:是《莎樂美》中頗負盛名的一幕。莎樂美的故事題材源自《新約聖經》,在各藝術領城中激發許多創作,王爾德將之寫為劇本,理查·史特勞斯則將之改編為歌劇)——這是妖姬莎樂美為了向希律王要求先知約翰的首級而跳的舞蹈。在伴奏上,或許是覺得播唱片太過普通,遂找來稱為「花婆」的三味線樂手在舞台旁彈琴。

雖說是舞台,其實不過是用黑色簾幕在店內角落隔出的一塊空間,再由店內小弟拿著半邊包覆厚紙板、半邊包覆玻璃紙的燈泡從地面由下往上打光。此時在聚光燈下的君子正展現女神遊樂廳式(註:Foliesbergere,是法國巴黎的一間咖啡廳,於一八九○年代至一九二○年代達到鼎盛,店內的表演以華麗的服裝與排場、異國風情著名,且時有裸體表演)的裸姿,雙唇銜著一枝黃玫瑰,這或許是下層階級獨有的特別服務。雖然不曉得這種表演風格是學自哪裡,但這時的燈光突然轉為鮮黃,八成是為了呈現《莎樂美》中的月圓之夜吧!

隨著花婆將單膝前挪,如理查·史持勞斯般奏出樂曲,君子的肢體也盡情舞動,並將黃玫瑰自唇間取下,突然拋向閃爍點點煙頭火光的客席——那似乎不是人造花——淺黃色的花瓣繽紛散落,正好掉落在光田亞利夫的腳邊。

「唉呀!這根本就是故意拋過來的嘛!」

彎身自對面座位拾起玫瑰的奈奈村久生低聲說,並順勢碰了一下亞利夫的腳。

奈奈村久生脫下黑白分明的長大衣與綠色皮手套後,白皙的手與素顏在微亮的照明下顯得很年輕,但實際上,她年紀比亞利夫稍長,而且是日本少數擁有沙啞嗓音的法國香頌歌手。不過,她才剛出道,其藝名「余余緋紗緒」尚不具知名度,而她本人似乎也不急於出名。她的正職是廣播劇作家,偶爾提到自己的志向時,總認為自己的偵探才華高於歌唱才能,日後終會解決困難的事件,完成自傳式的推理小說。會說出這種悠哉的話,大概是因為她那人在巴黎的未婚夫牟禮田俊夫將在近期內回國與她結婚吧!

奈奈村久生與亞利夫因彼此父親是多年好友而結識,而且她也是對方目前唯一的異性知己。

「亞利夏,你似乎還蠻常來這間店的嘛!」奈奈村久生都這麼叫亞利夫,「是因為那個叫君子的人吧!雖然Pirouette只是芭蕾的基礎動作,但能這樣一直旋轉也很了不起了。」她啜了一小口雞尾酒,眼神仍追著舞台上的人。

「因為君子一星期練三次舞。」亞利夫憐惜地將瓣緣染上淡桃色的黃玫瑰湊近鼻尖,強烈香氣隨即從層層花瓣的深處竄出,「君子是老闆引以為傲的招牌,舞技與音色皆有職業水準,你要好好學學人家,才能讓自己更出名。」

「謝了,但我也說過,我的個性比較適合當偵探。而且,想擁有這樣的才能要費很大功夫,可惜我做不到這一點。」

表現七層輕紗的燈光隨舞蹈由黃變紅、紅變橙,儘管比不上穿著金綠色緊身衣的瑪夏,看起來仍有幾分傳神,或許是因為充分掌握住瑪夏如美少年似的瀟洒吧——說到像美少年,事實上,不論怎麼觀察,都無法在舞者君子的胸部找到女性特有的豐滿柔軟,因為,今夜的莎樂美沒有最重要的乳房。

2牧羊神之群

沒有乳房的莎樂美。

君子裸露的腿部與肩部線條如巴旦杏般圓潤,猶有少年身軀特有的餘韻,就連肌膚的光澤也有別於女子,帶著微露酸甜氣息的光輝。沒錯,今年剛滿十九歲的君子是這間店的服務生。

「阿拉比克」是淺草地區的同類型場所中,最受歡迎的同志酒吧。當時東京只有三十多間這種店,不到十年內,光是淺草與新宿兩地就分別增加至三百多間。這在戰後將享樂視為日常生活的世界來說,並非特別稀奇。男同志個個花技招展地在街上出沒,像亞利夫這種平凡的上班族,就算帶真正的女子進入他們的堡壘,頂多只是受到漠視,並不會特別遭排斥。

舞台上的君子做出絢爛的arabesque(單腳站立,另一隻腳向後打直),最後在湛藍光線中,以手持約翰首級的動作趴伏在地,幕也隨之落下。接著,吊燈亮起,瞬間照亮觀眾席中諸多人影,有海馬公主、御牧之方、三田之局、托雷米哈夫人等擁有各自花名的古典美人。

這些人與被稱為「亞利夏」的亞利夫一樣,不論身家或外貌,實際上都是很普通的上班族,雖然都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但用「隱花植物」這種譬喻來形容他們似乎太過了,但說他們是聚集在暗色池邊追求「沒有女神的午後」的牧羊神(註:此處應是改用自法國象徵派詩人馬拉美(StephaneMallarme)之詩作〈牧神的午後〉),則似乎又有些不足之處。

亞利夫並不屬於兩者。雖然不知道久生怎麼看他,但亞利夫自認不討厭女人,卻也不像同事們認為女人是唯一的慰藉與救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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