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與人間野獸一起」 (3)

「殘忍也有一顆人心」

——威廉·布萊克

在國社黨的高層人物中,恐怕找不出一位比海因里希·希姆萊更矛盾的人物了。他的魅力,他之彬彬有禮以及他在會議上表現出來的謙虛和對道理的深明,在許多人腦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外交界人士將他描述成一位具有冷靜判斷力的人物;抵抗運動的同仁則認為,在納粹的領導層中,他是唯一可用來結束希特勒統治的領導人。在霍斯巴赫將軍看來,他是元首的罪惡精靈,既冷靜又善籌謀,「是第三帝國里最厚顏無恥的人物」。梅克斯·阿曼則認為,他是「羅伯斯庇爾或熱衷巫術的耶穌會之流」。國聯駐但澤前高級總督卡爾·布克哈特覺得,希姆萊之所以成為一個罪惡人物,是因為「他有集中精力於小事的能力,善於欺上瞞下,且有一套非人道的方法論;他有點像機器人」。在他的小女兒古德倫眼中,他是個慈父。「不管人們說我爸爸什麼」,不久前她說過,「不管人們怎樣罵他,或將來罵些什麼——他都是我的父親,是最好的父親。我過去愛他,現在仍愛他。」

希姆萊的部下大都覺得他是個待人熱情,事事深思熟慮的領導,具有深刻的民族感。他與秘書們玩紙牌,與副官們一起玩足球。一次,他竟請了十多個女雜工去參加他的生日晚宴,還令軍官們任意挑選她們共席。軍官們有點兒不願意;希姆萊自己把她們的領班帶走了。

他的性格像謎一般,何以如此,在他的青年時期里找不到答案。他出身於巴伐利亞的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是以他父親最著名的門生海因里希·馮·維特爾斯巴赫親王的名字命名的。青年時的希姆萊並不比巴伐利亞他那個階級的一般青年更加反猶。從他在日記中對猶太人的評論可以看出,他是個盲從者,不是個種族主義者,他想公正地對待猶太人。

對於性,他有頑固的信念。這在他所處的時代並不是異乎尋常的。總而言之,他似乎是可預言的、巴伐利亞教育和訓練的產物——前途光明的青年官僚,既嚴肅認真又循規蹈矩。

1922年,22歲的希姆萊成了滿腦子反猶思想的典型的民族主義者。他還帶著浪漫的眼光嚮往軍事生涯。那年,他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了一首詩,流露出他願為某件事業而獻身的夢想:

雖然他們可將你刺死,

卻要戰鬥、抵抗、挺立!

你自己可以灰飛煙滅,

卻要令旗幟高高舉起!

所以,一個有這種意志和決心的青年會受到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論及其迷人的領導者吸引,這就不足為怪了。他所受的訓練是為了做官,其天性又是忠誠;這樣,他當個職業納粹,可說是十全十美了。當他在黨內平步青雲時,他成了自身思想鬥爭的受害者。他是個巴伐利亞人,但他崇拜像腓特烈大帝那樣的普魯士國王,不斷頌揚普魯士人的樸實無華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自己長得黑,中等身材,外表有點像東方人。他瘋狂地相信,理想的日耳曼人是北歐人。同時,與他的主子一樣,喜歡身邊有金髮碧眼、身材細高的部下。希姆萊下定決心,要在100年內,用標準黑種日耳曼人(如同他自己與希特勒)與金髮碧眼的女人交配的辦法,培育出黑種日耳曼人來。為推行其種族政策,他建立了一個名為「生命之泉」的黨衛軍婦幼保健組織,其主要作用在於為黨衛軍內無子女的家庭收養種族上合適的孩子服務,並幫助種族上合適的未婚母親和她們的孩子。在佔領區,數以千計的小孩被綁架,並在黨衛軍的特別設施內得到撫養。「世界上的所有好血統」,希姆萊對黨衛軍將領們說,「所有不在帝國這一邊的日耳曼血統,在未來的某一天,都可能將我們毀滅。所以……每個能被帶回德國的最好血統的日耳曼人將他培養成自覺的德國人後代,對我們說來,都是一個戰士,對方也就少了一個人。把全世界有日耳曼血統的人都接回來,我確實有這種想法;能偷則偷,能搶則搶。」戰後,有些傳說很可怕,說「生命之泉」是「種馬場」,在那裡,黨衛軍分子與合適的年輕女人交配,繁殖最優秀的民族。希姆萊的計畫,雖未阻止不合法的生育,但也沒有證據可證明他提倡不潔性交,也無證據證明綁架孩子是大規模進行的。在所有「生命之泉」設施中,僱員只有700人。這一事實使人對這些說法產生懷疑。

可以肯定地說,希姆萊確曾計畫要大規模地開展這一運動,但是,由於急需安置和滅殺猶太人,「生命之泉」從未發揮其潛力。他羨慕體格上的完善和運動技巧,自己卻不斷遭受胃痙攣的折磨;他的滑雪和游泳的姿勢好得出奇。一次,他身體垮了還力圖爭奪1英里賽跑的低級銅牌。

在德國,除希特勒外,誰的個人權力也沒有他的大,但他依舊那麼謙恭,那樣勤奮。他生來就是個天主教徒,現在卻無情地攻擊天主教會,而他,據他的一個親密的合作者說,又按耶穌會的原則奮力重建其黨衛軍——他勤奮地抄襲「伊格納狄烏斯·羅若拉(*西班牙僧人,耶穌會教祖——譯註)規定的祈禱教令和精神鍛煉的方法」。

數以百萬計的人懼怕他,但在元首面前,他卻嚇得全身發抖。他曾向一個下級承認,一見元首,他就覺得自己像沒做功課的小學生一樣。與元首一樣,希姆萊對物質享受漠不關心;他又與戈林等人不同,從不利用地位去謀取私利。他的生活非常簡樸、節約;吃得很簡單,喝得也很少,一天只限抽兩支雪茄。他在特格恩西為妻子和女兒安了一個家,在科尼西附近為他的私人秘書赫特維希·波達施特(她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安了另一個家。他是個富有責任感的男子漢,每個家都安置得很舒適——這樣,自己能花的錢也就所剩無幾了。

在他的教義中,有些是非常古怪的,連他的忠實的追隨者都覺得無法接受:冰河宇宙進化論、磁學、以毒攻毒療法、催眠術、自然優生學、千里眼、信仰治療術,以及巫術等。他創立了在煤上澆水提取煤油,以及從含金礦石中提煉黃金的試驗。

他的所有權力都來自希特勒,但元首私人卻不想與他有什麼來往。「我需要這樣的警察」,他對夏勃說(希姆萊曾求他為他搞個前往貝格霍夫的請柬),「但我不喜歡他們。」希特勒甚至令他的私人副官黨衛軍上尉舒爾茲,別把每天的軍事討論情形告訴他的名義上的首領。

與此同時,他又把完成隱藏在他心底的任務——「最終解決」——的全權交給了希姆萊。在某些方面,這項任務是適合於他的。從一開始,希姆萊對希特勒就俯首貼耳,完全成了希特勒的人,成了他的信徒,他的臣民。再者,希姆萊是國家社會主義的縮影,因為,正是由於他是個勤奮的黨的職業工作者他才能克服自身的問題。他是元首的左右手;儘管見了血或毆打便會嘔吐,他卻成了一個遙控集體屠殺的劊子手,一個高效率的職業謀殺者。

他一方面這樣做,另方面又依然多愁善感。「我常常殺鹿」,他私下對他的醫生說,」但每次看到它的死眼,我良心上就過不去。」不久前,他冒著危及自身的風險,與陸軍元帥米爾契一起策劃,拯救了在荷蘭的1.4萬名熟練的猶太勞工的生命。他也釋放了被關在拉文斯布呂克集中營的一個空軍上校的母親——她拒絕放棄作為一個「耶和華的證人」的信仰。(*在受希特勒之害的人中,這些人屬最堅強的。獄中有個長期有效的規定:誰要是放棄他的信仰,誰就可獲得自由。但大多數被關押者都拒絕這樣做。)他這樣做的原因是,米爾契曾以不再與他說話相威脅;他也很想讓別人將他看成「好人」。

假若人們用外交手腕找他請求寬恕,只要求得有理,他便覺得很難拒絕。他曾釋放過一名逃兵;還原諒過一名曾寫文章尖銳地批評黨衛軍虐待波蘭人的官員。但是,他的榮譽感卻不允許他寬恕自己的親屬。他有個外甥,是黨衛軍一名軍官,被告搞雞姦。狀子告到他那裡後,他立刻簽署命令,將他送進了懲罰營。在囚禁期間,這個青年又一犯再犯,多次雞姦;希姆萊下令將他處決。黨衛軍法官羅爾夫·維塞替他求情,請求寬大,遭希姆萊拒絕。「我不想讓別人指責我說他是我的外甥我便寬恕他。」後來,希特勒親自出面,才取消了死刑的判決。

在希姆萊的監督下,到1943年秋,屠殺中心的工作效率達到了最高峰。在奧斯維辛,那些被挑選出來處死的人們,竟列隊從吹吹打打的管弦樂隊前走過,而這個樂隊是由犯人們組成的,由猶太小提琴手阿爾瑪·羅塞指揮。然而,特萊勃林卡的情況卻全然不同。處死前,被囚的猶太人通常都知道自己即將去死,因受刺激,常常大喊大叫或大笑,惱怒的看守便用鞭子抽打他們;在獄卒替母親們剃光頭時,嬰兒常礙手礙腳,便被抓來拋到牆上摔死。犯人若有絲毫反抗,看守們和模範囚犯便用鞭子將全身一絲不掛的受害者驅上開往毒氣室的卡車。

行刑隊員的腦中從未閃現過拒絕執行屠殺令的念頭。「我只能說『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指揮官霍斯後來供認說,「我從未想到過自己要負什麼責任。你知道,在德國,人人都明白,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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