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如此瘋狂又如此通情達理的人」 (2)

1922年秋,阿道夫·希特勒的活動引起了盟國興趣。在美國駐德國大使的建議下,美國指派杜魯門·史密斯——耶魯大學學生,西點軍校畢業生,駐柏林副武官——前往慕尼黑,「對據稱正不斷發展的國家社會主義運動的力量作出估價。」史密斯被指示去見希特勒,「對他的性格、人格、能力和弱點」作一估計。他也要對德國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的力量和潛力作一調查。更具體點說,史密斯必須設法為下列問題找到答案:「巴伐利亞是否有可能宣布從德國獨立出去?慕尼黑是否存在再次爆發共產黨起義的危險?希特勒的社會主義工人黨是否有可能奪取巴伐利亞的政權?駐紮在巴伐利亞的國防軍第七師是完全忠於帝國呢,還是分別忠於柏林和巴伐利亞?如果發生右派或左派騷亂或叛亂,它是否可用來鎮壓他們?」

11月15日午前,史密斯上尉抵達慕尼黑。在瑪利安巴德飯店安頓好後,他立即前往設在雷德勒大街的美國領事館,拜見了代領事羅伯特·墨菲。28歲的墨菲(後來出任駐比利時大使)告訴史密斯,巴伐利亞的新總理「並不是個強硬人物」,因為他僅是前總理卡爾的「一個工具而已」。他說,社會主義工人黨的力量正在迅速增長,其領袖雖「是個單純的冒險家」,但仍不愧「是個真正的人物,正在挖掘潛在的不滿」。希特勒了解巴伐利亞人的心理狀態,但是否「足以領導德國的民族運動」,這還是值得懷疑的。

在爾後的數天里,他與陸軍將領,政府官員,繼位王子盧普科希特(「他肯定沒有天才,但有些政治能力」),一個自由派報紙編輯,以及梅克斯·埃文,馮·舒本納·里希特(德國血統,從波羅的海國家逃來的難民,借用其妻之爵位)進行了交談。舒本納·里希特是羅森堡之密友,已開始對希特勒產生相當影響。他向史密斯保證說,黨的反猶主義「純粹是為了宣傳」。之後,他便邀請史密斯到黨的新總部前參觀衝鋒隊的檢閱。

「確實壯觀」,當晚史密斯在旅館的客房內作了這樣的記錄。「1200名我從未見過的壯漢打著舊帝國國旗,帶著鮮紅的卍字臂章,操著正步,打希特勒跟前走過,接受他的檢閱。檢閱完畢後,希特勒發表了講話……然後高呼:『讓猶太人死亡!』等口號。人們瘋狂地歡呼。我一生都未見這種場面。」

次日,星期六,史密斯在魯登道夫家裡與他進行了交談。這位將軍承認,他曾認為,」首先要在俄國將布爾什維克主義消滅,然後才能在德國消滅。」他宣稱,盟國「必須支持一個能與馬克思主義對壘的強大的政府」,而這個政府永遠不能「在現有的、混亂的議會條件下產生出來」,「只能靠愛國人士去組織」。他堅信,「法西斯主義運動是歐洲反動勢力覺醒的開始」,墨索里尼對德國的民族事業真正抱有同情。

星期一下午4時,史密斯在會見舒本納·里希特的地方會見了希特勒。會談室「單調乏味得不可置信;與紐約破舊的出租公寓里後邊的卧室相似」。會見後,史密斯在筆記本里一開頭便寫道:「一個傑出的在野黨領袖。我很少傾聽一個如此瘋狂又如此通情達理的人發表議論。他控制群眾的能力肯定是巨大的。」希特勒將他的運動描述為「體力腦力勞動者之聯合,反對馬克思主義」。還說,「如果要將布爾什維克主義鎮壓下去,目前對資本之謾罵就必須停止。」議會制必須被取代。「只有專制主義才能令德國站穩腳根」。他寫道,「我們的文明與馬克思主義的決戰,與其在美國或英國土地上進行,不如在德國土地上進行,這對美國和英國更為有利。我們(美國)若不支持德國的民族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就將征服德國。這樣一來,賠款便不復存在,而俄國和德國的布爾什維主義,出於自恃之動機,必然會進攻西方國家。」

希特勒還談到了其他話題,但對猶太人他連提都未提。後來,還是史密斯一針見血地提出反猶主義問題。希特勒答道,他只是「同意取消其公民權,排除他們參與公共事務。」這便把史密斯頂了回去。史密斯離開這間黑暗的屋子時,他已堅信,在德國的政治中,希特勒將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希特勒將於11月22日發表演講;史密斯接受了一張入場券,但由於他出乎意料地被召回柏林,便將入場券轉給了恩斯特·漢夫施坦格爾。此人個子高大,長著一副又瘦又長的下巴,性格古怪,是哈佛大學畢業生。漢夫施坦格爾會費神看看希特勒這傢伙,並把結論轉給他嗎?「我的印象是,他會起很大的作用」,史密斯說,「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他,他當然明白自己需要什麼。」

他敢於相信漢夫施坦格爾的判斷力,原因是後者的背景很不尋常。他母親出身於新英格蘭名門,即虐德維克斯家族;他祖上有兩人是南北戰爭時期的將軍,其中一人還曾為林肯扶棺。漢夫施坦格爾家族裡,有兩代人曾在薩克塞—科堡—哥達公爵府任過樞密顧問官職,他們還是藝術品的鑒賞家和主顧。這個家族在慕尼黑開有自己的藝術出版社,並以其精美的藝術複製品而著稱。漢夫施坦格爾本人是在藝術和音樂的環境中長大的,他的家是黑利·雷赫曼、威廉·布希、理查·施特勞斯、菲力克斯·文迦納、威廉·巴克豪斯、弗里特佐夫·南森和馬克·吐溫等人的會見場所。他本人的鋼琴也彈得極有神韻。在巴伐利亞最有名的沙龍里,人們也常常可看到他那伏於琴鍵上方高達6.4英尺的身軀。他的外號叫「小傢伙」。

22日那天,漢夫施坦格爾乘電車來到金德酒館,這是一間L形的大啤酒館,裡邊擠滿了密集的人群。聽眾中有少數退伍軍官和小官吏,也有些小店主,多數是青年和工人。許多人穿起了巴伐利亞的民族服裝。漢夫施坦格爾想從記者席中找個熟人,卻白費了力氣。他不知道希特勒在何處;幸好有個記者將台上的三人一一指給他看。個子矮小的是梅克斯·阿曼;戴眼鏡的是安東·德萊克斯勒;第三個就是希特勒。希特勒穿著一雙齊腳踝的鞋,又笨又重,身穿一套黑衣,漿過的白領。漢夫施坦格爾不由想起,他這身打扮活像是某火車站餐廳里的跑堂。但是,當德萊克斯勒將他介紹給聽眾,他迅速地、滿懷信心地打記者席前走過時,他「毫無疑問是個穿便衣的軍人。」

掌聲震耳欲聾。希特勒叉開雙腿,雙手反剪在身後,活像個哨兵。他以平靜、有節制的語調,回顧了過去幾年來所發生的事件。他巧妙地把矛頭對準政府,卻又不使用挖苦或庸俗的語言。他講得很仔細,用的是文質彬彬的高腔德語,有時也帶上一點兒維也納口音,離希特勒只有10多英尺遠的漢夫施坦格爾,對希特勒那雙真誠的碧眼印象尤為深刻。「他眼中既有誠實、真誠的神情,又有苦難和無言的請求的尊嚴。」開講10分鐘後,希特勒完全掌握了聽眾的感情。此時,他放鬆了自己的姿態,像訓練有素的演員一樣,打著手勢,開始用維也納咖啡館的方式,以狡猾的惡意,旁敲側擊。漢夫施坦格爾注意到,坐在鄰近的婦女,看得津津有味。後來,有個婦女竟喊出聲來:「一點不錯。講得好!」正在此時,希特勒的聲調突然提高了,好像對她們表示感謝似的。他還大幅度地打著手勢,極力譴責發國難財的人們。

希特勒抹乾了腦門上的汗水,伸手接過一個大鬍子遞過來的啤酒。在慕尼黑的啤酒愛好者看來,這是很具有戲劇性的。恢複講演後,他的手勢更有力了。聽眾席中經常有人叫罵,此時,他便鎮靜地微微抬起右手,好似接球一般,或雙手往胸前一叉,簡單他作答,將叫罵者的進攻粉碎。「他的技巧很像擊劍運動員的衝刺和招架術,也像走鋼絲繩運動員之嫻熟的平衡動作。有時候,他也令我想起一位琴藝高超的小提琴手,他永遠也不會將弓拉完,只留下輕輕的餘音——某種不用語言的技巧去表達的思想,一種弦外之音。」但是,一旦他猛攻他的敵人——猶太人和赤色分子時,謹小慎微之舉便煙消雲散了。「我們的座右銘是——如果你不想當德國人,我就敲破你的頭顱。這是因為,不鬥爭,我們就不能成功。鬥爭,我們用的是思想,不過,如果需要,也要用拳頭。」

漢夫施坦格爾聽得入了神,清醒後,往四周瞧了瞧,聽眾的態度完全改了觀,這使他大吃一驚。「一小時前還在吵吵嚷嚷,把他推來推去的群眾,那些高聲怒罵的人們,現在變得鴉雀無聲,深受感動。他們屏息傾聽,早就忘卻了伸手去取啤酒瓶,似乎把講演者的每一個字都喝了進去。」「鄰座的一個年輕姑娘,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希特勒,好像沉浸在愛的喜悅中。她已忘卻了自己,完全被希特勒對未來德國之偉大的信仰迷住了。」演講達到高潮時,他已成了「語言的有機體」。猛然間,演講結束了。聽眾敲打桌凳,瘋狂地歡呼。希特勒已精氣力盡,在漢夫施坦格爾看來「就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在結束一場筋氣力盡的音樂會時」的景況一樣。他的頭髮和臉都浸透了汗水,連上過漿的衣領也軟下來了(「在作完一次重要的講演後,我總是全身濕透,體重減輕四至六磅」)。

漢夫施坦格爾乘興走到主席台邊,在那裡,希特勒面帶自信的笑容,一點兒也不傲慢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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