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Case of Mio Reincarnation 3rd Cut 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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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拔出來的刀刃彷彿結凍了。發出銳利白色光芒的刀身,映照著我那宛如空殼般的臉孔——不,或許那真的只是空殼吧。

我試著自嘲道,但臉上的笑容也僅存其形,完全失去了內容。

我抬起頭,深深、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透明無垠的天空彷彿能刺傷我的眼睛。從我口中冒出的白色水氣輕飄飄地想升上空中,卻在半途就被樹木的枯枝切斷、消失得無影無蹤。

樹枝沙沙地哭啼著。就好像在寒風中赤身裸體,因受凍而喊著好疼好痛一樣。而我所坐的石階梯腳下,枯葉們也咔沙咔沙地搶著將身體縮成一團。

「……」

我使勁舉起腿,用力將腳底下的枯葉給踏碎。這種行為毫無意義,但我就是想嘗試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就算它真的毫無意義也無妨。

我把手中的登山刀舉高至眼前,然後又貼近自己的左腕附近。刀刃碰觸皮膚,產生一種硬質而冰冷的感觸。刀的銳利、刀身的堅固、金屬的冰冷,在在都讓我感到安心。利刃似乎能將那些困擾我的思考與不必要的感情吸收得一乾二淨。

只要將刀身對準、施加一點力道,我的皮膚就會裂開,將底下的微血管切斷,讓血液毫無壓力地釋放出來。以前我對這種自殘行為的忌諱現在都已消失無蹤。就連以血玷污神社境內是否該算不道德的行為,我都覺得無關緊要。

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只要『咻』地切一下,事情便可大功告成,我確信之後就不會再有需要自己煩心的問題。

我握著刀柄的手指此時增加了力道。

※※※

當我蘇醒過來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柔軟舒適的汽車椅墊上。車輛已進入市區。車上只有我與司機兩個人而已。

黑頭車在我家門口停下,司機大費周章地下車為我開門,並把我扶出車外。我就像是一個被暫時借去的物體——這真是高明的諷刺——般,操縱著自己這毫無真實感的軀殼,將雙腿踏在充滿真實意味的柏油路面。碰——我盯著剛把車門關上的司機,但對方的表情與動作卻像個機器人般,完全無視於我。司機迅速將車駛離,一下子就消失在深夜的住宅區街道後方。

我回到家以後,家人若無其事地出面迎接我。父親以「既然要晚點回家為何不打電話」對我抱怨道,母親則像個小學生般催促父親「還不能吃晚飯嗎——?」只有良雨用一如平常的態度對我說聲「哥回來啦」。茶貓素盞嗚尊與白貓天照以「陪我玩嘛」的姿態在我腳邊打轉,至於黑貓月讀則在沙發上我行我素地伸了個懶腰。

我表明不想吃晚飯後便關在自己的房間內、鎖上門。連室內的電燈也沒打開,就這樣坐在床緣。

我的頭一陣陣刺痛著,就好像裡面長了一顆大肉瘤似的。那種刺痛持續提醒我,先前所見的惡夢般光景其實並不是惡夢。

在黑色建築物內目睹的一切再度閃過我眼前。

我毫無抗拒地劇烈嘔吐著,但什麼玩意兒也吐不出來,只有一種喉嚨彷彿被火燙傷的灼熱感。但即便如此,嘔吐的衝動依然無法遏止,直到食道里幾乎灌滿了讓人疼痛難耐的胃液為上。

等嘔吐感消退後,我開始在自己的房間內肆虐。床單被我拉扯撕裂,枕頭用力砸在地板上,書包撞擊牆壁,讀到一半的文庫本也被我撕破亂扔。可是儘管我做了那麼多事,身體內部那種不斷奔騰的莫名灼熱感依舊沒有消失,甚至還不斷提升溫度。然而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麼呢?

等房間內有形的物品幾乎都被我破壞殆盡後,我才上氣不接下氣地愣愣站住不動。這時,我的視野角落出現一道明滅閃爍的光芒,原來是手機來電顯示。我將摔落在地板上的手機拾起,上頭確實正醒目地提示來電人的姓名。我間不容髮地將手機用力摔回地板上,還用腳狠狠地踏了無數次。等到手機只剩下一堆無法辨識原貌的殘骸後,我胸口的不適才稍微減輕一些。

我畏縮在房間的角落,一邊注視著被踏爛的手機遺體,一邊像只野獸般蜷曲著身體入睡。

這個周末我完全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只與家人進行了最低限度的對話(都是拒絕用語)。我毫無目的地凝視著被自己破壞為廢墟的房間,不知道該做什麼。

到了星期一,我整理過儀容後走出家門。我利用一具最近幾乎快絕種的公共電話打給學校,表示自己要進行出院後的身體檢查。導師馬上就相信我的說辭,看來我過去那種貌似優等生的表現在此發揮了功效。「記得向醫院申請住院證明,不然以後你的出席成績會很難看喔。」導師還對我這麼提醒著,我馬上以乖巧聽話的口氣答應。

「誰要你管啊。」

當話筒要掛回去時我又如此補充道。你算什麼東西,根本就不了解我吧?

我離開貼滿電話交友還是什麼廣告的電話亭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晃。我信步走入一間咖啡廳,卻對點來的咖啡視若無睹、持續發獃。平日的大白天有高中生出現在這,但卻沒有一個店員對此露出狐疑的反應。這世界就是如此吧,我心想。大家都太忙了,忙著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以同樣的理由向學校請假,並繼續在街頭上鬼混。

我走進電影院觀賞一部剛上映的電影。雖然一開始我毫無興趣,但燈光暗下來之後我就被屏幕所吸引。這部電影實在是太糟了。好像是國產的愛情片吧,但劇中卻完全沒有戲劇性的邂逅,也沒有衝擊性的轉折,更沒有令人忍不住拭淚的別離場景或完美大結局。影像與故事只是有氣無力地進行著,並在毫無高潮起伏的狀況下突然告終。這種電影根本是資金、資源、勞力,以及時間的多重浪費,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看到第二遍、第三遍時,每每都閉著眼睛、蹺起二郎腿,在舒服的座位上陷入熟睡。

第三天我決定前往比較遠的地點。

我搭乘電車來到海邊,眺望著冬日那充滿陰鬱的太平洋。會在這種季節跑來做這種事的怪人,四周除了我以外沒有其它半個。到了接近中午,我來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恰好看見架上的啤酒便順手拿起一罐。雖然我穿著防風夾克而不是制服,但應該騙不過超商的店員吧。結果對方卻輕輕鬆鬆地讓我矇混過去。輕而易舉的程度甚至讓我有些垂頭喪氣。我望著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樣,結果真的怎麼看都不像高中生。我試著對玻璃露出嘲諷的笑容,結果上頭只出現一隻幾近餓死的野狗而已。

從鋁罐中流出的液體簡直不是人喝的,真是糟糕透了。我從堤防的突出處用力將罐子扔人海中。糟糕透了。

然後終於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今天。

我依舊缺乏計畫地在街上亂逛,但靈機一動後,我決定登上學校的後山。後山山頂有一處類似廣場的地點,從那裡可以俯瞰我所就讀——之前的我所就讀的學校全景。而眼前則剛好出現一群男學生正繞著校園跑馬拉松的場景。就在一個禮拜之前,我也毫無半點疑問地混在那群人當中。但現在想起來,卻宛若隔世的記憶。

我沿著與學校相反的方向步下後山。冬日的樹林中幾乎沒有生物活動的跡象,只有腳底下的枯枝與落葉發出乾燥的聲響。最後,我終於從神社後方進入神社。理所當然地,寒風刺骨的境內同樣沒有半個人影,只有空虛與寂寞的氣息。

我沿著社殿周圍步行,無意間發現一座插著木板、並以小石子堆成的墳墓。或許有人把他的寵物埋在這裡吧。我猜想裡頭應該是貓的屍體,因為小石子所堆成的形狀跟貓有幾分類似。

我坐在墳墓對面充當建築物地基的石階上。石階的冰冷滲過了制服的長褲布料,傳達至我的皮膚。

「……喂,死掉是什麼感覺啊?」

我瞪著貓的墳墓如此開口問道。這似乎是我久違的有意義發言。四天以來,我跟家人幾乎沒有真正交談過。因為如果要解釋太多反而麻煩,所以我還是維持著表面上的普通對話,但那種行為並不代表任何意義;在薄薄的一層虛偽皮膚底下,其實什麼內容物也沒有。這種表裡不一的態度,我這幾天以來已經愈來愈習慣了。不管記憶中曾出現什麼樣的場面,或是什麼樣的光景,只要以完全乖離與孤獨的心態配合對方的話題就行了。

所以,至少以出自內心的發言而論,剛才那句疑問還真是久違了。

「死掉以後會去哪裡呢?真的有天堂嗎?真的有地獄嗎?或是兩者都不存在?類似魂魄這種——可以確認自己存在的玩意兒還會保留嗎?假使沒有靈魂的話……又會如何?我們生前所做的事不是一點意義、價值都沒有了嗎?真實世界的一切都變成了幻覺,不是嗎?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

——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身體內側的某個部分突然冷靜地喃喃問道。

你到底在做什麼?這種從來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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