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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單地獨坐在森林中,將腰部靠在高度恰到好處的樹根上。一大片鮮紅色的彼岸花叢,剛好映入我朦朧的視野里。
我抬起頭,四周一片昏暗。濃密的樹林像四面牆壁般將我團團包圍,只有天頂處露出猶如骨骸般的白色月亮。那慘淡的月光就像被漂白的生物一樣——
「——好美的月亮。」
一個平穩卻又嚴苛的聲音響起。我將目光轉向正前方,在黑色樹林交織成的暗幕縫隙中,有道白色的人影驀然出現。
對方使勁扯著身體從樹叢後鑽出,讓我不禁感到一陣惡寒。那人有著銳利無比的美貌,身上還纏著一襲白色男用和服與數只黑蝶。
「晚安,相坂和也。」那位清秀的少年說。
「晚安,西田貴流。」我回答。
西田貴流引著幾隻在空中飛舞、遊戲的蝴蝶走來。他赤腳踏過彼岸花叢,來到我身邊。剎那間,我在他臉上發現一種被解放的微笑。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語嗎?」
我搖搖頭。雖然覺得好像聽過,但此刻卻朦朦朧朧地無法清楚回想起來。
「是『追思』,或是『悲傷的回憶』。『在不見綠葉不見紅花的秋天原野上,孤芳自賞、獨自綻放的曼珠沙華(彼岸花的別名),儘管有著艷如鮮血的火紅,卻又因缺乏葉兒相伴獨自神傷』……葉落花開、花落葉發——或許就是因為這種獨特的習性,才會造就出彼岸花代表的花語吧。」(譯註:此為現代日本詩人中勘助的詩句內容。)
西田說完後摘起腳邊的一束彼岸花,在手中轉動、把玩著。
原先在他身邊飛舞的蝴蝶,也像是被花蜜吸引般輕飄飄地飛近這束紅花。蝴蝶那漆黑的翅膀,在月色反射下發出冶艷的碧黑色光芒。
「或許這束花就是你所喪失的記憶一部分喔。」
西田在我面前停住腳步,如此說完後又把彼岸花展示給我看。
鮮麗的黑夜蝶輕輕駐足於彼岸花銳利如剃刀的花瓣上,伸出如針般細長的口器開始吸食花蜜。
嗡——突然有種沉重的疼痛湧上我頭部。
「看來我完全沒有帶給你啟發嘛……呼呼,幸好你身邊還有其它能仔細教導你真實的存在。這樣一來我就能暫時安心了,你說對吧?」
蝴蝶一隻只聚集在花朵上開始吸蜜。
我抱著頭,因為疼痛感越發強烈。那簡直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攪動著我的腦漿一樣。
「Wele to the crazy World.歡迎啊,相坂和也。」
我好不容易勉強抬起頭,結果卻正對著夜蝶的黑色複眼。無數個投射在它複眼上的相坂和也(自己),竟對著我猶如品頭論足般打量起來……
※※※
「……」
我睜開雙眼眺望窗外,學校的後山已經消失在遠方。本來只是想稍微閉目養神而已,沒料到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怎麼了嗎?」
我將目光轉向左側,葛峰聖對我露出千金小姐般的優雅、沉靜一笑。她以手指捲動、玩弄著波浪般亞麻色長發的其中一束,這種動作或許是她的癖好吧。
「……不,沒事。」
我用力吐了一口氣,兼具振奮精神與轉換心情的用意,並在皮製的座椅上重新端正姿勢。這套猶如沙發般柔軟的車輛后座,溫柔而穩重地支撐著我的身體重量。看來要讓神經持續緊繃以抵抗身體的舒適姿態,對我而言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放輕鬆一點。就如同我先前告訴過你的,我沒有加害任何人的意思——不管是你,還是澪同學。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
聖露出似乎在思索該如何惡作劇般的微笑。
我曖昧地點頭回應著,再度將目光轉向車窗外。
我在葛峰聖的邀約下離開學校,一邊注視她腦後輕飄飄長發上的蝴蝶髮飾,一邊跟在她後方前進。沒多久,就發現有一輛只會在漫畫或連續劇中出現的黑頭高級車正等待我們大駕光臨。我雖然無法辨認出車種,但至少能理解車頭上那閃亮的金色標章,以及一塵不染、光可鑒人的黑色烤漆。此外,還有那名身著黑西裝、皮手套的專屬司機。
聖自己動手打開後門,以微笑對我說了聲「來,請進」。我並沒有完全解除對她的疑心。眼前這種情況如果要問我古不古怪,我的答案絕對是肯定的。況且,我也不清楚她展露在我面前的是否是她的真面目。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選擇跟她走。因為我實在無法剋制自己對那段喪失時光的好奇心。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曾發生過已被自己遺忘的過去,就片刻難以靜下心來,有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焦躁。假使我能夠先安定自己的情緒,才有資格去充當他人的依靠,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有在森林裡迷過路嗎?」
對於她突然投來的質問,我反射性地以一聲「咦?」轉過頭。
「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的閑聊而已。你有在森林裡迷過路嗎?」
聖再度重複剛才的問題。
「森林?」
「是呀,森林。不是比喻也不是暗喻,是現實世界中那種草木繁盛茂密的冷清森林。」聖回答道。
「……我小時候曾在父親的老家鄉下迷路過。」
不知為何對方會突然提起『森林』,我只好以肯定的口吻發表己身經驗。
「我已經不記得那次迷路的原因了……總之,我在森林中失去方向。雖然只被困了一晚,但遭尋獲並帶回家時依然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甚至還有人謠傳我被神隱了,因為附近的小孩好像也遇過類似的事。」(譯註:日本傳說人會在荒郊野外突然失蹤是被超自然力量帶走。)
「你當時的感覺呢?」
「感覺?」
「在森林中會感到彷徨不安嗎?」
「……該怎麼說?我找不出適合的形容詞,畢竟已經過了十年了。不過……唔,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吧。」
「你是指……自己似乎腳不落地,那種感覺嗎?就好像腳被人砍掉了?」
「——嗯。沒錯,很類似。我明明在森林裡長時間步行著,身體卻完全沒有實際走過那麼多路的感覺。剛發現迷路時我也曾哭泣、恐懼了好久,但最後自己的心情卻異常祥和……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車輛在不知不覺中駛抵郊外,遠方的田圃與空地顯得十分醒目。在被染成一片赤紅的東方天際,一眉鮮紅的新月孤單地飄浮著。那簡直就像是將夕陽滲漏出的鮮血凝聚在一起似地,變成了天空的一道傷口。
「……你沒想過或許那是一種『寂寞』的感覺嗎?」
聖以確認的口吻向我問道。
「寂寞?」
我被對方的問題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回問她。不過,當我理解這個詞所代表的意義後,我便能漸漸體會她的用意。
「……是啊,沒錯。那就是——『寂寞』的感覺。」
這兩個字就有如天啟一般。
當人「寂寞」時,正常情況下應該會哭泣或呼喚、懇求他人。不過,上述反應是建立在『與他人還保有聯繫』的前提下。如果孤獨的狀態繼續維持下去,人類會很快接受自己孑然一身的事實,並了解其實「寂寞」的感覺,就等於『與任何人都失去聯繫』之意。
對喔。那種感覺——就是「寂寞」吧。
「啊,到了。」
車窗外的景色在不知不覺中起了極大的改變,看來我的思緒似乎比預料中更專註於這種自問自答中。
車輛已經位於某座森林之中。
太陽想必已沒入西山,但眼前這種幽暗倒並非完全因失去日照所致。以常綠樹築成的天然屏障突然中斷,地面變成了人工鋪設的材料。一座黑色的建築物則穩如泰山地盤據於前方。
這應該是既視感吧。但比起我印象中的灰色外牆,這棟建築物散發出比以前更深一層的不愉快氣息。它向兩旁舒展臂膀的姿態,宛如一隻正張開黑色羽翼的巨大烏鴉,想將所有企圖挑戰它的存在都隱沒於黑暗中。
車輛緩緩地——或許車速並沒有改變,只是遠近感發生錯覺——駛近了黑色建築物。終於,一名全身黑衣、比暗夜更深邃的男子輪廓,以黑色建築物為背景慢慢浮現。頓時,一種讓我毛骨悚然、全身不自在的感覺湧上心頭。
車輛停了下來,我跟在聖的後頭下車。黑衣男子露出輕薄的笑容朝我們靠近。
「歡迎你回來,葛峰聖小姐。另外——相坂和也,容我重新自我介紹一遍。」
黑西裝、黑領帶、黑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