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Case of Mio Reincarnation 1st Cut 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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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事不對勁,世界無法恰到好處地密合起來——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已經如同家常便飯般稀鬆平常了。

每個人在平常與他人輕鬆談笑時,都會在身體內側存在著正在眺望自己說說笑笑的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極端冷靜、還會不可思議地注視著配合他人談話內容而不斷改變表情的同一個身體。

「這種時候該笑嗎?」

就類似這樣,而同時……

「為什麼要如此冷漠?」

類似的疑問也會浮上心頭。

擁有無法同步運轉的兩個我——有時候甚至還會分裂成三個、四個——就像這樣想要抓出心中那種違和感與不一致的真相。自己的內側由另一個「自己」所掌控,想要親手找到以肉眼無法發現的不同人格區別。我一直認為這種無法與自己合而為一的違和感,是一種無可挽救的重大精神缺陷。至少在我周遭的其他人,看起來都沒有類似的煩惱。

……結果,其實我會有這種煩惱的原因再單純簡單不過、甚至可用理所當然來形容,不過這裡就先姑且不解釋了。

心中存有違和感已成一家之言(並不值得誇耀)的我,當開始對自己以外的其它事物產生違和感時,除了感到新鮮,相對地,也有一種作嘔的衝動湧上心頭。

※※※

因為我在非假日出院,所以回家途中並沒有人陪著我。換洗衣服之類的行李已經請父親在前一天先幫我帶回家了,所以我幾乎是兩手空空地離開醫院。

在猶如市民體育館大小的寬廣醫院大廳中,排隊等待挂號與繳費的人們,就像企鵝聚集在棲息地一樣你看我我看你。人群包括了男女老少,但幾乎每個人都穿上了保暖用的厚重衣物。

走出醫院大門後,迎面而來的刺骨寒風讓我頓時身體顫抖、肌肉僵硬。我趕緊套上摺疊在腋下的防風外套,豎起領子,將拉鏈一口氣拉高至頸部。我隨口嘆了一聲,發現連吐息都變成了白色的水汽。

我前往圓環等待公交車。當坐在候車處那冰冷的塑料長椅上時,腳邊被風揚起的乾枯樹葉發出一陣陣沙沙聲。我抬起頭,一望無際的天空就好像被營業用的冰塊塞滿了一樣地冷冽。身旁同樣在等公交車、穿著中學制服的少女,則將圍巾裹住下顎,閉上眼睛。

不管怎麼看,我身旁這些全都是代表冬天的記號。

在公交車、電車、公交車的轉乘過程中,我就像個幼兒園兒般緊緊貼著窗戶窺看外頭。站前與商店街都掛上了紅白兩色的誇張閃爍裝飾。面對這種充滿聖誕氣氛的景像,我以「會不會太急了」的感想苦笑著。然而,但當望見道路旁的電子布告欄清楚打亮「12月3日」的文字時,我倒映在窗上的表情立即微妙地扭曲起來。

終於——其實一路上還滿順暢的——回到自家時,我對眼前毫無改變的光景總算是鬆了口氣。即便乾冷的寒風讓我面頰肌肉幾乎抽筋,象徵冬季的冷冽天空也讓我光是遠眺就想流淚,但這個家依然不動如山地安穩等著我歸來。

「我回來了——」

我推開門,以刻意放大幾分的音量宣告道。但最先回覆我的卻不是那句「你回來啦」,而是帶有撒嬌意味的慵懶貓叫聲。

「喵嗚~」

一隻嬌小的茶色貓咪從走廊盡頭一直線沖向我。它以背部摩擦我剛踏入玄關的腿,還直盯著我發出叫聲。

「……想要我抱嗎?」

我一邊感到困惑一邊將貓抱起。這隻公貓——或者是母貓——舔著我的手,眯起眼睛將身體縮成一團。我的手臂能感受到它那軟綿綿的身子,看來這隻貓現在十分放鬆。

「這是它道謝的方式吧。」

我抬起頭,父親正好站在階梯中半段俯視著我。他昨夜似乎沒睡,下顎冒出亂糟糟的鬍渣,還同時搔著猶如金田一耕助般的蓬鬆鳥窩頭。

「道謝?」

「你之前不是抱著它狂奔進動物醫院嗎?它應該把你當成救命恩人了吧。」

「——原來如此。那,這隻就是良雨所說的素盞嗚尊啰?」

我終於完全理解父親的說明。

這隻跟我一樣遭受重創、住院住了好久的小貓,經常被良雨提及。她還說,素盞嗚尊看到我回家後一定會很高興。

一直到如今小貓實際出現在眼前為止,我都暫時忘了它的事。就連我現在真的抱著它了,也缺乏那種它是我們家所飼養、應該列入家族之一的實際感;雖說懷中的素盞嗚尊既柔軟又暖和,但那股暖意總散發著一股陌生的氣氛。

「——你要喝咖啡嗎?剛出院體力一定還沒恢複吧?」

「嗯,好啊。不過我要先進房間,想稍微看一下裡面的東西。」

因為我不想繼續聽父親的安慰之辭,便快速說完上述那番話並從父親身旁通過、步上二樓。我感覺父親真的投來有話尚未說完的眼神,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沖入自己的寢室後,我才後悔把素盞嗚尊一起帶進來。當我把它擱在毫無半點皺摺的床單上時,它似乎感到很不滿意,一下子就跳下床重新纏住我的腳踝。

我嘆了一口氣,決定放任素盞嗚尊纏著我。雖然這樣很難走路,但這是它努力想要向我撒嬌的方式……為了報答那個我已經毫無印象的救命之恩。

我首先環顧室內一圈。書桌上放著一個看起來頗厚的信封。我拿起來一看,發現信封里裝著好幾冊筆記本。取出其中一冊,上頭以工整而清晰的字跡書寫著公式、圖表,及數列等資料,此外一旁還有詳盡的說明。原來這是這一個月——不光是我住院期間,而是從第二學期開始——的完整上課筆記。我看著筆記本上那熟悉的筆跡,心情混雜著歉意及悲傷。要抄寫出如此巨細靡遺的筆記,「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功夫呢?

為了跟自己的筆記本對照,我將手伸向擺在桌旁的書包。書包外層的合成皮依舊緊閉且變得僵硬,看來我的家人並沒有擅自打開它。我在書包里亂翻一陣,發現側邊袋子傳來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有什麼細長的棒狀物體放在裡面。

為了探求物體真相,我把它取了出來——頓時,我睜大了眼。

原來那是一把登山刀。

刀全長約二十公分,刀柄以黑色的鞣革包裹。刀鞘同樣是黑色的皮製品。登山刀散發出一種年份古舊的強韌氣息,光是握在手中就能清楚感受到。

我傻傻地站定不動,凝視著這把黑色鋒刀。

雖然腦中一點記憶也沒有,但身體卻對這把刀似曾相識,甚至要以很熟悉來形容也未嘗不可。之前使用這把登山刀的觸感,依舊血淋淋地殘留在我的掌心。

「……」

我碰地一聲用力癱坐在床邊。素盞嗚尊順勢跳上我膝頭,窩著身體打了個呵欠。

我將刀鞘的安全裝置解開,拔出登山刀。在光滑的刀鋒鏡面上,映照出我略微扭曲的表情。刀刃上完全找不出半點臟污或指紋。

登山刀的握柄也像專門為我打造似的,非常貼合手掌。一種與意識無關的深層心理讓我對刀的觸感感到非常安心。看來我已經非常習慣這把刀了。

「……」

陌生素盞嗚尊的溫暖軀體、熟悉登山刀的冷冽寒光,如此恰好成對比的觸覺與視覺,讓我成了宛若找不到迷宮出口的恐慌白老鼠般,心中覺得彷徨不已。

出院三天後,我終於重返學校。

良雨與我一同走出家門,步行在與我當初所見風光大相徑庭的通學路上。走著走著,我才終於接受了今年秋天直接被跳過的事實。

宛如骷髏手臂的銀杏樹枝、像兔眼般鮮紅色的南天竹果實——比起上述這些路旁的景緻,與我同年紀的學生們紛紛加上圍巾、手套、大衣……這些充滿符號性的小道具,更讓我不得不接受現在是冬天這個答案。況且,比起眼前這些人,誰穿了更誇張的厚重衣物呢?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哥會冷嗎?」

良雨也套著象牙白的防風大衣,牙關邊打顫邊向我問道。

「還好……我都穿了這麼多衣服。」

除了在學生制服下塞了件毛衣外,我還在脖子上纏著家裡最長的一條圍巾。托這種裝扮的福,我的上半身現在幾乎難以動彈。除此之外,家人甚至幫我準備了一條舊式衛生褲,不過在我還殘存幾分的高中男生氣概驅使下,我拒絕了家人的好意。

「……喂,哥哥。」

良雨微妙的呼喚聲促使我不得不轉過頭。她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如果要分析的話,恐怕是悲傷……佔了其中最大的成分吧。

「……哥,你會恨澪同學嗎?」

「……恨她……?我根本沒有理由恨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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