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Case of Mio Reincarnation Prologue 序章

——你所說的一切都不存在,沒有魔鬼,也沒有地獄。你的靈魂之死還比你的肉體快些——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當我找回我對「我」的認識時,眼前已是一片寬闊無邊的暗紅色。如脈搏般跳動的暗紅,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與陽光。我就像隻眼睛剛張開的雛鳥,怯生生地眨著眼。

柔和的日照打在白色的天花板上,為室內增添幾分清爽。當視覺恢複後,身體其餘五感也急速清醒過來。我的身體仰躺,穿著類似睡袍的棉質衣裳,被柔軟的床鋪與白而光滑的床單包裹著。偶爾還有細微但卻刺激的消毒水臭味,以及剛洗乾淨的床單洗潔劑香氣鑽入我的鼻腔。規律性的電子音在我身旁作響,遠方還依稀可聞腳步聲與廣播聲。

為了觀察四周的狀況,我轉動自己的脖子。但從頸項一直延伸到肩膀,一種強烈的痙攣與麻痹感突然襲來。

「嗚——啊唔……」

我反射性地從喉頭髮出呻吟,聲音感覺就好像在磨蹭沙子般。我的喉嚨乾渴,幾乎無法正常呼吸,於是一邊發出像說話又像哮喘般的氣音,一邊盡量適應自己目前的咽喉與身體狀態。

除了僵硬的肌肉發出悲鳴外,我的胸部——大約在鎖骨下緣附近,還被某樣東西刺了進去。疼痛感儘管不強烈,但卻讓人無法忽略此一異物的存在。我邊緊咬著歪曲的嘴唇邊進行確認,左方是一眼便可認出的心電圖機,另外還並排著幾個我無法辨識的箱型機器。從機器上延伸出的數根電線就貼在我的胸部與頭部上。

至於鎖骨下緣那個異物的真面目,則是一根透明的管子。管子從我的身體中央伸出,與吊在半空中的塑料點滴袋相連。在管子與袋子間的微小空間中,則有透明的液體噗通噗通地滴落。這並非普通的點滴,而是給昏迷病患使用的高濃度輸液裝置——中心靜脈導管。我是最近——話說回來是六月左右的事,所以也將近兩個月了——才從電視上的醫療影集學到這項知識。

我一邊避免影響導管的運作,一邊轉向另一側,床邊茶几與其上的大量水果首先映入眼帘。日光透過白色窗帘,和煦地灑在兩張並排的鐵椅子後方。我的枕頭旁有個連接電線的按鈕。按鈕裝置就跟口紅或護唇膏差不多大,開關位於其中一端,另一端則接續電線。我怎麼看都覺得這應該是護士鈴。

光憑上述信息,就足以判斷我現在所處的位置了。

這裡很明顯是醫院的某間病房,我在不知不覺中被送了進來。高濃度營養液正從我的胸口流入體內,證明我已經在床上昏睡了許久。

但就算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無法掌握自己入院的經過。

我為什麼會睡在這裡呢……

我閉上眼,設法回想最後留存在腦中的記憶。可能是昏迷太久的緣故,我的腦海就像起了大霧般一片茫然。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首先浮現出一張流淚的少女面孔——

「——澪。」

這破啞的嗓音連我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不過我還是勉強將少女的名字給念了出來,同時心中湧現一股強烈的熟悉感。

這位黑長發少女是自己主動告白後交往的對象。她有著銳利又纖細的輪廓,總是拚命壓抑情感的白皙、細緻面容。與其以清澈還不如用透明來形容的細長雙眼,眸子里還散發出宛若寒冬湖面般的光芒。但當看習慣了之後,少女漠然的表情便逐漸褪去。她開始流下豆大的淚珠,佔據了我整個腦海。

——我得向她道歉。

與思考或理性完全無關的結論突然冒出,但這並非目前我身體的不正常情況所造成。當我知道少女的真實身份後,這股熱流——也就是俗稱為「情感」的精神之熱,很自然地流遍了我全身。

我得向她——西周澪道歉才行。

這是理所當然的終點,我的思考與情感下了一致的結論。

我的確使澪受到傷害,即便那是她自身的願望……

握住枕頭旁護士鈴的右手用力使勁後,我卻完全沒有開關被自己按下的實際感。不知是受傷之故,還是因我的肌肉已開始萎縮,只不過是從棉被下伸出手臂這個動作,就足以讓我微微滲出汗水。

我設法舉起手,但光是這樣就折騰了老半天。結果這時,病房的門被打開了。開門聲雖然並不大,卻已足夠破壞房內的寂靜。

我深呼吸一口氣後轉動脖子。剛才出現在腦海中的那位少女,當下正睜大眼睛呆立在我面前。

「——唔,啊。」

現實世界中的澪就像忘記如何說話般重複開合雙唇,但同時,她那圓睜的雙眼連眨都沒有眨一下。

「怎麼了,澪同——」

另一位少女迅速從傻站著不動的澪身旁竄出頭——那是我的妹妹相坂良雨。妹妹與並肩站立的澪一樣瞪大眼睛,不過聲帶似乎並沒有因為驚愕而動彈不得。她大喊一聲「哥——」後便沖入病房。

「哥,你還好吧?還記得我是誰?」

「……嗯,知道。你是良雨。」

我以微笑響應正輕拍、撫摸我臉頰的妹妹。她似乎鬆了一大口氣,說聲「太好了!」之後就將上半身倒在病床上。我很想摸摸良雨位於病床角落的頭,但對於光是舉手就累得半死的病人來說,這種吃重的勞動只得暫時忍耐下來。

我將目光轉向良雨背後、依舊尚未踏入病房的澪身上。她的眼神雖然對準我,但身體卻一邊顫抖一邊後退。

「……對不起,澪。」

我道歉後,澪頓時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在一動也不動的少女身影中,只有視線像暴風雨般出現激烈的搖動。

「……為什麼,和也要向我道歉?」

澪低下頭,避開我投以的目光,以低沉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著:

「事情,全都是我的錯吧……」

「你是指我現在這樣嗎?太誇張了。光是那樣子,我怎麼可能受重傷——」

「『光是那樣子』?『光是那樣子』——」

澪抬起頭,淚水在細長的眼眶裡打轉。她扭動著形狀姣好的眉毛瞪著我。

「不要安慰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錯吧?不管是你現在的煩惱、痛苦,還有你所受的傷!你會變成這樣……!」

澪用力吼著,似乎想以自己的吼叫聲將我的發言拒於千里之外。這光景簡直就是在她房間與學校屋頂上的重現。

「……不過,錯真的不在你啊。」

「……難道會是在你嗎?」

「你只是被波及的無辜受害者吧?出手幫你也是我自己的決定。所以,請你不要再自責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

澪原本險惡的表情逐漸軟化——不,應該說就像毒氣消散般突然全身無力才對。半晌後,她才終於訝異地重複問道。

「你到底在說什麼、說什麼……?」

「呃——」

「喂,哥。」

良雨交替看著我與澪,怯生生地拉著我的衣服。

「哥,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住院嗎?」

「?因為右手被利刃貫穿,出血過多而失去意識吧?」

我說到這,良雨突然瞪大眼睛露出震驚的表情。

「哥……你該不會……」

「到底怎麼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的敘述有什麼奇怪之處,所以感到很困惑。良雨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將覆蓋住我身體的棉被掀開。底下我的右手臂雖然消瘦了些,但卻完全沒有繃帶之類——也就是足以證明上頭曾負傷的痕迹存在。

「——怎麼會……?」

「哥,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是冬天喲。上次哥住院,離這次又過了三個月。」

這次輪我大感震驚了。

三個月?

窗外的陽光顏色以夏季而言的確太過溫和。我在床上真的昏睡了那麼久嗎?

……不對,良雨剛才是怎麼說的?

「……上次住院?」

良雨輕輕點頭,還一邊偷偷窺視表情緊繃、依舊持續瞪著我的澪。

「哥出車禍了。是在十月底發生的……哥真的完全不記得嗎?」

妹妹如此告知我。

砰——澪手中的書包摔落地板。但在書包完全落地前,書包的主人已經先雙膝跪地了。她癱坐在醫院的亞麻色地毯上,以完全無力而又冷漠的表情抬頭仰望著我。

原本勉強撐在眼眶中的淚珠終於滾了下來。

Inter Cut

『哈哈哈,這真是有意思——看來事情比想像中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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