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Case of Tomoe 6th Cut

6thCut一一再誕

十一月△日晴天

沒有特別需紀錄的事情。

1

『隱藏的現實』是這個展覽的主題,好像是超現實畫派的展覽。

「不是超現實畫派,是超現實主義畫派。」

巴指正說道。

我所知道的超現實畫——更正,是超現實主義畫派的藝術家,只有留著男爵鬍鬚的怪人而已。

「達利是吧,那麼你知道的畫應該就是『軟鍾』啰?」

「我不知道畫名,只知道圖裡有一片掛在樹枝上軟趴趴的時鐘,大概就是那個吧。」

才這麼說的時候,我們提到的畫便出現了。

「雖然超現實主義畫派常常被形容成『怪異』和『奇妙』,不過法文原文Surrealism本來指的就是『超現實主義』的意思。」

「超現實啊,也就是畫出現實中沒有的東西嗎?」

「並不是指脫離現實的事情,超現實主義畫派是以現實為基礎,畫出具有象徵性、抽象性的畫。描繪出現實中沒有的虛幻景物,但內容看起來是具象的,所以某種意義而言,我覺得也算是顛倒事實吧……嗯,裡面最有名的代表就是達利和馬格利特。」

我變換著角度看著眼前這張畫。

抽象?具象?我倒覺得裡面並沒有這層意涵。裡面的每個細節的確被精細地畫了出來,不過畫本身卻是十分抽象,彷彿掛在樹枝上的時鐘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軟軟地溶解在一起。

「剛剛的達利,聽說畫畫的時候都會準備湯匙和鐵盤,你知道為什麼嗎?」

湯匙和鐵盤?就算鐵盤可以裝水,不過湯匙可以拿來做什麼?我坦白地回答不知道,而巴則一副無所謂地聳聳肩。

「是因為達利在畫室的時候,會拿著一根湯匙打瞌睡,當他徘徊在恍惚的夢境時,湯匙掉在鐵盤上發出的聲音就會讓他驚醒,然後他就能一口氣畫出夢裡的情景。」

「這種事該怎麼說呢……真是太厲害了。」

我適當地響應著,而巴則深深地點點頭。

「嗯嗯,但是這件事很好理解吧。超現實主義派與其說是『夢境』,不如說是想表達出『團體性無意識』,捨棄『個體』所看到的景象,反而繪出根源性的『無我』。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是捨棄表現的行為。日本人之所以聽到超現實主義就敬而遠之,也許是因為這種受佛洛伊德影響的哲學思考,會反映出一種類似宗教的事物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所以這個展覽的主題才會是『隱藏的現實』。並不是空想,而是描繪著現實、跳躍式思考和影像。

「但是我覺得,重要的、真正最重要的,並不是這個畫派複雜的背景,而是這些被畫出來的作品,都只是個『實驗品』的這一點。」

「實驗品?」

「超現實主義是排除自我意識,將無意識與夢境結合而成的現實。但那就宛如是拿咖啡杯去測量海水的容積一樣——」

她的手幾乎貼靠在畫上,然後又接著說:「即使如此,卻依然不能不畫,不能不去挑戰。」接著,她的手指輕輕地在畫上掃過。

「沒有結果的實驗,我覺得這就是超現實主義的本質,也因此才能帶給觀賞著強烈的印象。」

巴不再說話,看著眼前的畫。

我也跟著她一起望著畫。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經過巴的解釋後,竟然可以鮮明地感覺到一個個繪畫的要素。

『沒有結果的實驗。』

因為這句話,讓一直被人敬而遠之的超現實主義的繪畫,似乎感覺稍稍地近了一點。我隱隱體會到被繪進畫里的那種熱忱和拚命,或許那是一種錯覺,然而也許在畫里傳達出這種錯覺,正是他們的目的也說不定。這是我的想法。

「——妳真厲害。」

光是參觀展覽的訪客就有五到六組,可是外表像學生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雕刻擺設在適當的位置,而信道的移動牆面也空出了一塊寬廣的空間。因此使得這個比較沒有人氣與活力的展覽空間,具有讓人能夠慢慢靜心去品味的優點。

我依著參觀方向巡迴著,然後感懷地說道:

「對我這個門外漢而言,妳的說明真是淺顯易懂。」

「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巴稍微蹲低了一點,凝望著眼前的雕刻,而我也看著這樣的她。巴看來似乎頗為放鬆的樣子,如果這裡不是美術館的話,她大概會哼起歌來吧。

「我只是把從別人那邊聽到的事情再轉述一遍而已,這也是被安排好的道路。」

「……」

「你不用太在意喔,雖然確實不是我自己選的,但是我自己倒是很喜歡。」

巴轉向我,微笑著說道。

「……那就沒關係了。」

我也轉向她一直看著的雕刻。果然是一眼望去,完全不知道在幹嘛的雕刻,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還是只有漠然,毫無特別印象……嗯,也許能感受到漠然就是已經往前踏了一步也說不定。

巴看著眉頭緊皺的我,露出了苦笑。

然後我又繼續往前走,巴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站在其中一幅畫的正前方,直直地凝視著。

我也停了下來,看著那幅畫。

這幅畫的題名是『某處的夢』,並不是像剛才看的那麼大的畫,大概是給幼兒園小朋友塗鴉用的那種普通畫紙的大小。與目前為止看到的畫相比,比較容易懂,甚至可以說是單調的水彩畫。使用的色彩也只有簡單的白色、藍色和綠色而已。

晴朗無雲的藍天下,是一望無盡的草原,一直連接到地平線的彼端,但卻沒有一條確實的地平線。綠的彼端與藍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成為一片渾沌不清的白,空間與地面都不存在於其中,兩種相異的概念交疊在融合的地方。

——不,也許是相反的。

也許是從渾沌白色的景象開始延伸出天空和大地也說不定。從曖昧狹窄的地平線開始,迅速地轉為綠意與草地,草地再變化成藍天,漸漸增強了現實的感覺。

到底是從彼端開始,還是到彼端結束?藍天與草地這種具體的對比更衍生出彼端與近端的抽象對比。

「真是一幅清爽的畫。」

與目前為止看過的畫相比,反而有種過度清楚的感覺。我對巴這麼說著,但她卻沒有任何反應,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幅畫。甚至連呼吸都忘記,只是深深地被『某處的夢』給迷惑著。

「——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喚著她,她的身體卻虛晃了一下。

「巴?」

我慌張地伸手撐住她的背,巴就這麼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不要緊,只是突然眼前有點暈……」

正如她所言,巴閉起眼按著頭,靠我的手撐著才站得起來,不過光是站著就顯得很吃力的樣子。感覺與其說她是暈眩,不如說是頭部劇烈地疼痛。由於附近就有休息的空間,我立刻架起她的肩膀,帶著她往那裡走去,小心地讓巴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真的不要緊嗎?」

我問道,巴瞇起眼微笑地說:

「……看了太多奇妙的作品,或許腦袋產生了混亂也說不定吧。」

「那休息一下好了,要喝點東西嗎?」

「……嗯,麻煩你了。」

這個休息區應該沒關係吧,可惜我沒帶飲料進來。我朝著展示館外面的自動販賣機走去。

「不好意思。」

「有票根的話,今天一天都能自由出入,不用在意,妳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我對著一臉微笑的巴這麼說完後,便走出了休息室。

2

這裡的通道擺設雖然沒到讓人迷路的地步,不過我覺得這裡真的跟迷宮一樣。並不是形而下的物理式迷路,而是形而上的概念式迷路。看似不具統一性,但又不像是隨機排列,宛如高明的迷宮設計一般,讓人有種微醺的感覺。

因此那幅畫就像突然出現在迷宮裡的一扇窗一般,因為平凡無奇反而引人注目。

「……『某處的夢』」。

這是那幅畫的名字,是一幅草原與藍天的畫。一方面帶著抽象的感覺,另一方面漫卷的白雲與隨風搖曳的青草卻勾勒出帶有強烈現實的寫實印象。

我站在這幅奪走巴意識的畫前面,一心一意凝視著。

『本館所藏。作者不明。一九×△寄贈』

並沒有特別附上什麼解說的文字,只加上了跟畫名一樣簡單的批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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