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Hole:1 GRAVE DI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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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的觸感是濕軟的泥上,耳畔則傳來樹木枝椏的窸窣聲與鳥鳴。

雖然被蒙住了眼睛,但還是能立即判斷出,下車的地點鄰近森林。從護送車老舊牛皮車篷的臭味中獲得解放,肺部充滿新鮮的空氣,這感覺對少年來說,就像一道美味的甜點。就算是被捕之前,他也已經想不起自己上次呼吸到如此甜美的空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但是就在他想再深吸一口氣的瞬間,背後卻狠狠挨了一腳。

「快點前進,囚犯五七二二號。」

聽到對方喊了自己的「名字」,少年服從指令前進。他的身高比平均高出不少,體格也相當厚實,若只看落在地面的影子,完全就是個大人的模樣。但他的嘴邊、光滑而曬得黝黑的肌膚,以及稀疏的體毛,都訴說著他的確還是個少年。

(這裡是哪呢?我現在究竟要去什麼地方啊?)

少年不安地嘟噥著。

在收容所被蒙住眼睛,接著搭了數小時的護送車,然而卻沒有人告訴他目的地是哪裡。不過他也不打算問,因為他很清楚,就算詢問也只會換來敷衍的回答,或是腦袋被敲個幾下。

在眼睛被遮蔽的狀況下,走起路來很辛苦。不過道路比想像中來的平坦。因為無法依賴視力,其他感官只好比平常更加賣力地探索周圍的情報。手銬上綁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則是在不遠的前方,那押送自己的警務官手中。除了警務官和自己之外,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肌膚感受到初夏柔和的陽光,鼻腔吸入的也仍是充滿綠意的芬芳空氣。腳底雖不時踩到雜草,但還不至於被草根絆倒,看來這裡並不是完全蠻荒的地方。

但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裡是……怎麼回事啊?)

少年心中不安地騷動著。

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感覺到自己現在所行走的地方,完全不像這十六年來的人生中曾經踏上過的任何一片土地。

少年的腦海中浮現記憶,那是他一路走來的風景——故鄉的樺木林、紅磚以及石板建造而成的城鎮、下著雪的無名街道、自己以一名士兵的身份挖著戰壕的荒野。無邊無際綿延的戰車履帶痕迹,機油、煤炭、砂石的臭味,補給部隊馬車留下的車轍,還伴隨著拉車馬匹糞便的臭味。已經毀壞的陣地還留著炮彈爆炸的痕迹、硝煙,以及……人類屍體燒焦的味道。

汗水慢慢滲出,流進為了防止囚犯逃跑而扣在脖子上的環。雖然很想抓抓癢,但手銬和頸環都不可能如願卸下。腳上雖沒有腳鐐,但步伐不知不覺間也變得沉重,舉步維艱。

……不想再繼續前進。

眼睛被蒙住的黑暗中,這股衝動突然自他的胸膛湧起。腳上穿著防止囚犯自殺專用、無鞋帶的鞋子,腳底踩著雜草像自己臉上的鬍鬚般叢生的地面,這些都已不在他的腦中。

(簡直就像站在……的上面。)

手銬上的繩子被拉到底而繃緊,警務官因此停下腳步,大大地咋了個舌。少年做好被毆打的覺悟,繃緊身體等待著,不過痛苦並沒有來臨……反倒是眼罩被粗暴地扯掉。不過比起這樣,對已習慣黑暗的眼睛來說,突然襲來的初夏陽光反而更像暴力。他像被痛毆一拳似地彎起身體,遮住自己的臉,然後聽到了警務官不懷好意的笑聲:

「小鬼,把頭抬起來。」

少年眨著眼,服從警務官的命令抬起頭。

視野一片白茫茫,而且混亂不堪。接下來映入眼帘的是一如預期,三十歲出頭,有著一張瘦長馬臉的警務官,以及潮濕的地面、茂盛的綠意,還有——墓碑。

墓碑、墓碑、墓碑,被開闢的森林中豎立著無數墓碑——死亡的紀念碑。石碑的大小及形狀各異,彼此間的間隔也怪異地不規則。前一個僅距離十步之遙,下一個卻又獨自離得遠遠的,突兀地立在地上。墓碑像半埋在林子里似的,從外觀還很新的花崗岩墓石,到已經被雨水侵蝕,連墓志銘都看不清的老舊墓碑,毫無一致性地林立著。

「難道是……」

年輕的聲音難掩驚訝,向警務官詢問:

「該不會是為了節省搬運我屍體的工夫,才……?」

男人笑著回答:

「如果我說是的話呢?」

「那我只能說,因為冤罪而產生的悲劇又要添一樁了。」

咚!胸口被腳尖踢了一腳。

少年的身體彎成了煮熟的蝦子一般,臉上掛著和苦悶沒什麼兩樣的微笑。既然都已經被判終身監禁了,應該不至於在這裡被處死,他心裡這麼想。

(不過,即使在這裡被私刑凌虐至死,我也無法控訴什麼就是了。)

「我的任務,是把你送去那裡。」

警務官舉起瘦骨嶙峋的食指,點出少年行進的方向。在森林與墓地交界的一隅,闊葉樹的濃綠中,隱約能看到一棟屋子的白色牆壁。而那也是眼前唯一一處看起來能住人的地方。

被繩索牽引著越走越近,定睛一看,牆壁並不是粉刷成白色,而是石塊剖面剛被切開沒多久的嶄新白色。建築物本身也不是很大,四周被生鏽的黑色鐵柵欄圍起,柵欄頂端、槍尖狀的防盜措施指向天空。幾乎與柵欄融為一體的出入口關得死緊,當然,沒人出來迎接。

少年更加懷疑建築物里是否有人居住,這裡實在一點生活感也沒有。柵欄與建築物之間的小庭院,雜草雖理得一乾二淨,卻光禿禿的連一株石楠樹也看不到。沒有噴水池也沒有雕像,就連晾衣服用的繩子都沒有。

不過,鐵門旁設置了一具機械式的門鈐和通話器。這種電信設備,不是一般中下階級的人摸得到的玩意兒,更別說是裝在玄關了。通信機倒是在服役期間看過幾次,但那就和戰車相同,是專門警務官才能使用的道具,像他這種「戰場地鼠」,連碰都別想碰一下。

(還真是奢侈啊——)少年在心中暗自吃了一驚。

警務官以生疏的動作按下門鈴,拿起連著繩子、像鈴一般的細長話筒說道:

「我是菲爾巴德軍警務官,巴利達准尉,依預定押送囚犯五七二二號前來報到。」

片刻後,一道沙啞無比的老人聲音答覆:

〖——我已久候多時,您值勤辛苦了。〗

話筒的音量頗大,連站在後方的少年都能輕易聽見。

〖此時此刻,准尉閣下的任務已然完成,接下來的部份請交由我方妥善處理即可,不必再勞煩貴官。祝您回程一路順風……〗

聽到這番話,警務官瘦長的臉孔泛起怒氣。雖然對方話語再客氣不過,但是他身為準尉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像個推銷員一般在大門前就被打發掉。男人開始爭辯:

「但是,我負有確認囚犯已確實送到的義務,還請您開門。而且說起來,不打個招呼便離去未免有失禮數。」

〖很抱歉,請恕我難以從命。他的僱用契約早已有我們雙方的簽署,不須再特意會面。而且契約條文中,也並未記載雙方必須親自交接囚犯。〗

「但是——」男人仍不放棄地想要辯駁,但話筒另一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恕我冒昧,貴官是東菲爾巴德地區,拉卡山卓收容所所屬,巴利達·克雷門斯准尉閣下嗎?〗

「……是的,怎麼了嗎?」

突然遭到對方確認自己的名字,警務官狐疑地反問。

話筒另一頭不知名的某人,努力在話語中擠出最大限度的殷勤: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方已自做主張,在山腳下城鎮的「貓掏耳亭」安排了巴利達准尉閣下喜歡類型的女性作陪。當然,包含飲食在內,所有費用將於後天由業者直接向我方請款。而收容所那邊已由我方聯絡告知,因我方作業的延宕,貴官將延至明日啟程回收容所——所以,眼前這個情況,還請貴官多多包涵。〗

「……」

突然出現再明顯不過的美味胡蘿蔔,馬臉警務官不禁瞪大了眼。沙啞的聲音像趁勝追擊般繼續說道:

〖而且……他的脖子上還戴著『頸環』,不是嗎?〗

「唔……」警務官並沒有猶豫太久。

「……說得也是。反正我也不想在這種陰森森的地方多待幾分鐘。」

男人放回話筒,同時冒出怎麼聽來都覺得若有深意的低聲呢喃。回過頭,視線與少年相對的瞬間,男人臉上浮現兇惡的表情,但似乎隨即想起對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囚犯,只呸的一聲,啐了一口口水在少年腳邊。

「喂,你可別以為自己能逃走啊,你這弒上的兇手。」

警務官像彈掉手上的香煙屁股似地,將手中握著的繩索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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