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意志世界再論 40

在每一個被知識啟示的階段中,意志都表現為一個體。人類發現自己是無限時空中的有限個體,因此和無限的時空比起來,人類的規模近乎一個行將消亡的數量。人被投擲到時空里,而由於時空無限因而在時間中只具有相對的存在而沒有絕對的存在,在無窮的時空里只佔據有限的一部分。人真正的存在只是現在、當下,而無限地奔向過去則是不斷地躍向死亡,是悄無聲息的慢性死亡,這是生存的真相。

除了造成現在的可能結果以及其中所表現的意志以外,過去的生命已是完全過去了的,沒有生命的,不再存在的生存態勢;所以在理論上,不管過去生命的內容是痛苦還是快樂,對他來說都無關緊要。但是現在的生命永遠在他手上成為過去,未來又完全不定也永遠短暫易逝。因此即使我們只考慮形式的一面,人的生存也只是迅疾地從現在奔向沒有生命的過去,因此也只是一種永恆的消逝。

如果我們從肉體方面來看,走路顯然只是防止倒下的持續運動,同樣,我們身體的生命也只是不斷地防止消逝的有機活動,也只是一直在延遲的死亡。最後,我們心靈的活動同樣也是不斷延遲的倦怠。我們所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是抵擋那不斷降臨自己身上的死亡。我們用這種方法時時刻刻和死亡搏鬥,並且我們每吃一次飯,每睡一次覺,每做一次防寒保暖,都是經過和死亡較長時間的竭力搏鬥。

最後,死神勝利了,自出生之時我們就在死神的支配之下,在吞噬犧牲品以前,死神只想用極短暫的時間戲弄犧牲品。不過我們懷著極大的興趣和憂慮儘可能地延長生命,就像儘可能地把肥皂泡吹得大、吹得時間長一樣,雖然我們明知肥皂泡終必破裂。

無意識的自然的內在生命是一種沒有終結、沒有休止的追逐、掙扎,而當我們考慮到動物和人的本質時,這種情形就更為明顯。意志和掙扎是動物的整個生命情形,這種情形可以和口渴的情形相比。但是一切意志的基礎都是「需求」、匱乏,因此也是痛苦。從生命的角度來看,動物和人的本質總是受痛苦支配的。

另一方面,如果因為太容易獲得滿足而使它喪失欲求的對象,就會產生可怕的空虛和無聊,換句話說,它的生命和存在本身就成為無法忍受的負擔。因此它的生命像鐘擺一樣在痛苦和厭煩之間來回擺動。這一點也必須以這個方式表現出來,在人類把一切痛苦和煩惱都當作是人間地獄之後,天堂所剩下來的,除了厭煩以外,就是無聊了。

但是構成意志每一種具體表現的內在本質不斷掙扎,在客觀化的各個較高階段中,獲得最主要和最普遍的基礎,事實上,意志在這裡表現為生物體,時刻都需要滋養;而使這個需要獲得力量的正是下述事實,即這個生物體僅僅是客觀化的生命意志本身。作為意志最徹底的客觀化的人類,在同樣程度之下,是所有生物中最貧困的;他是具體的意欲和需要,是由無數需求凝結起來的。他隨身攜帶這些需求活在世界上,依賴自己的需求以維持生存,除此之外,對任何東西都不相信。

一般說來,佔據整個人生的是擔心如何在日新月異、難以滿足的必需品之下維持生命。還有一種需要,直接和這個需要有關,即類的繁殖。在同一時間內,受到各方面極不相同的危險的威脅,需要不斷地注意避免這些危險。他小心翼翼地以焦急的眼色環顧周圍,尋找道路,因為有無數意外事件和敵人在環伺待機。對他來說,沒有安全的地方。

大多數人的生活只是一種無知無覺的生存競爭,最後也多半會在競爭中失敗。但是,他們繼續這個令人厭煩的戰爭與其說是因為對生命的愛,不如說是對死亡的恐懼。現在死亡必將來臨,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隨時都可能從天而降。

生命好像一片海洋,充滿著暗礁和漩渦,人類小心翼翼地避過這些暗礁和漩渦,雖然他知道,即使拼盡全力使盡技巧而通過,然而還是一步一步地接近那最大的、無法避免的以及無法挽回的暗礁——死亡。我們正向著它航行,這是歷盡艱辛航行的最後目標,對他來說這比逃過一切暗礁更糟糕。

現在,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生命的痛苦和不幸可能增加到讓整個人生都在逃避的死亡變成人們追求的目標:我們寧願早點死亡;另一方面,一旦擺脫了痛苦和睏乏,厭煩又隨之而來,因而不得不需要娛樂消遣打發無趣的讓人備受折磨的時光。生存競爭是一切生物忙碌不停和持續活動的原因。但是當生存有了保障以後卻又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於是他們持續不停的另一件事是:努力擺脫生存的重擔;設法消除對生存的重擔的直接感受;「消磨時光」;逃避厭煩感。

因此,幾乎所有擺脫睏乏和憂慮的人,雖然最後拋掉了一切重擔,可是無聊和厭煩又成為一副重擔了。因此他們認為能夠消磨每個時刻是一種收穫。從前他們運用所有力量盡量保持長久的生命,現在卻認為每少一刻就是一種收穫。厭煩是一種不應輕視的災禍,它在人們臉上刻畫出真正的絕望。厭煩讓那些彼此不相愛的人熱切地彼此追求並就此成為社交的來源。並且基於政策的動機到處採取公共預防的方式來預防其發生,就像預防災難一樣。

因為這種災禍使人變得毫無節制,正如與此相反的饑荒一樣:人們需要規矩節制。費城嚴格的感化制度只用「厭煩」當作唯一的懲罰手段,他們所用的方法是單獨禁閉和閑暇,人們發現這種方法非常可怕,甚至導致犯人自殺。正如疲倦是人們不斷的禍患一樣,厭煩則是現代世界的禍患。在中產階級的生活中,星期日代表厭煩,其他六天則代表疲倦。整個人生完全在慾望和滿足慾望之間交替。

從本質上看,希望就是痛苦,達到希望立刻帶來滿足感;這個結局只是表面的,佔有得來的東西很快失去吸引力,希望、需求以新的方式表現出來;若希望、需求不以新的方式表現出來,接著而來的就是絕望、空虛、厭煩,對抗這些東西的爭鬥與對抗睏乏的爭鬥一樣困苦不堪。

希望和滿足就這樣彼此相隨,既不太快也不太慢,確實減少了痛苦並構成快樂的生活。如果我們變為超越現實存在且漠不關心的旁觀者,則我們用諸多方式稱之為生命中最美部分的,即與一切意志無關的純粹知識、美感快樂、藝術中的真正樂趣,將只是少數人所賦有的,因為這需要稀有的才能,而對這些少數人來說只是短暫的夢。甚至這些少數人因較高的理智能力的關係,也比那些比較遲鈍的人更容易感受痛苦,同時由於一種與他人不同的本質,也不得不處在寂寞的孤立狀態中。

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純粹理智上的快樂不容易得到。他們幾乎完全不能獲得純粹知識的快樂。他們完全沉溺在意志活動中。所以如果要他們對任何東西都產生同情感,如果要他們對任何東西產生興趣,就要用某種方式刺激他們的意志,即使只通過遙遠的以及不可靠的關係:不要將意志排除在這個問題之外,因為他們的生存大多靠意志,根本不是依靠「認知—行動」這種模式,生命意志的規則是「刺激—反應」,這才是決定他們生存的唯一因素。

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中隨處見到這種情形。例如他們把字寫在自己可能到過值得一看的地方以便影響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沒有什麼能影響他們。看到一隻珍奇動物而不能自已,一定要逗弄它,和它玩玩,他們的目的只是去經歷刺激和反應:意志需要這種刺激,在牌戲現象中表現得非常特別,這是人類不幸的一面非常特別的表現。

但是不管自然和命運能完成什麼,不論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不論他擁有什麼,構成生命本質的痛苦都無法去除。不斷地努力除去痛苦,除了讓痛苦改變表現的方式以外,就無其他了。從根本上看,痛苦就是匱乏、慾望、渴求保全生命。如果我們能夠用這種方法去除痛苦,它會隨著年齡和環境差異以各種方式出現,諸如色慾、熱愛、忌妒、羨慕、憎恨、焦慮、野心、貪慾、疾病等等。

最後,如果找不到其他出路,這些滿載著意志的負面情緒會以厭倦、憂傷的方式表現出來,然後我們又得用種種方法擺脫厭倦。即使我們最後能夠驅走厭倦,也是有代價的,因為我們很難驅走厭倦而又不讓痛苦重新落到我們頭上,因此意志的把戲又從頭開始,整個人生都在厭倦和痛苦之間來回擺動。人生觀既然如此抑鬱,我會把注意力轉到可以讓人生得到安慰,甚至斯多亞學派那種對自己眼前的不幸漠不關心的心性倫理觀上面。我們之所以不能忍受這些,大半是我們認定痛苦是由一些比較複雜的原因造成的。

一般說來,我們不會對那些必然而普遍的不幸感到絲毫悲傷。例如老年和死亡必將來臨以及許多日常生活中的不如意處,我們大可不必介懷。我們感到憂傷的是:環境多變,世事無常。但是我們若能認識到,那種痛苦是無法避免的,也是生命中的常見現象;如果我們能認識到,除了此種方式以外沒有東西依賴偶然機會,即使沒有現在的憂傷,也會有另一種現在還沒有出現的憂傷來佔住它的位置。所以,在根本方面,命運能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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