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意志世界再論 39

這種自由的全方位的視野讓我們發現整個可見世界以及知識形式法則都是意志的表現,如今在其最完全的具體表現中獲得對自身本質最徹底認識的時候,能在兩種方式之下重新表現出來。在達到自覺的最高峰時,或是只欲求過去盲目欲求過的東西,這樣的話,在一般情形和特殊情形中都一樣,知識永遠是意志的動機刺激,或者相反,這種知識已成為意志之火的熄滅者,緩和並壓抑一切欲求的或意志的活動。這就是上面我們用一般名詞所表示的生命意志的肯定和否定。

說到個別行為時,作為意志的普遍表現而非特殊表現,這種個別行為並不阻礙和限制性格的發展,也不表現在特殊行動之中,而是借一向遵循的行動方式更明顯地表現,或用完全壓抑的方法以生動的方式表達意志獲取的知識,揣摩由此得到的一些雋永的格言。我們剛才對自由、必然與性格所做的種種解釋已經使本書最後一卷的主要問題更容易展開。但是,如果我們已將注意力轉向生活本身,已經儘力找出意志、找出這個生活的內在本質,肯定了生命意志,生活會怎樣?在什麼方式下,在哪種範圍內,生命意志能得到滿足?

總之,一般地看來,在它自己的世界中,意志的地位應該是什麼。

首先,我希望讀者回想一下,我們在本書第二卷中最後所說的一段話,這段話是我們遇到意志的最後目的問題時而產生的。在意志各階段的具體表現中,從最低階段到最高階段,擺在我們面前的不是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意志如何拋棄最後目的。意志永遠在掙扎,掙扎是它唯一的本質,任何已經達到的目的都無法中止這種本質。所以意志無法獲得最後的滿足,只能被障礙所阻,但是意志仍舊會永遠向前。

我們在最簡單的重力現象中看到這種情形,重力永遠壓向數學上的中心位置,即使整個宇宙坍縮成一個奇點,也不停歇;可是永遠不會達到最終狀態,因為一旦達到,重力和物質就都會消滅。在其他簡單的自然現象中,我們也看到這種情形。固體因溶解或分解關係而變成流體,唯有這樣,固體的化學力量才會釋放出來;剛性是因冷卻所維持的一種狀態。流體容易變成氣體,一旦把所有壓力撤去,流體就立刻變成氣體。正如伯麥所言,沒有任何物體能夠脫離關聯,沒有任何物體缺乏希求和慾望。

雖然地球的質量吞噬了放電效果,電卻無限地傳導其自身的自我分化作用。只要電池有效,由化學作用所產生的電就造成斥力和引力的一種無目的、不斷重複的活動。植物的生存正是這種沒有止息的、永不滿足的奮發活動,正是一種不斷上升永不止息的傾向,直到最後種子又重新成為新的起點,這種情形無限地重複,沒有終結,沒有最後的滿足,沒有終止之時。

在本書的第二卷中,曾說明許多自然力量和有機生命到處展開你死我活的爭奪,希望表現在物質上,因為每種力量或形態都只擁有從別的力量或生命形態爭奪過來的東西。因此自然界就發生一種極具毀滅力的血戰,這種血戰產生一種阻力,這種阻力使構成萬物內在本質的意志之力完全受阻;一切奮鬥都徒勞無功,然而由於本質的關係,又無法去除這種奮鬥。艱苦的工作繼續進行,直到這種現象消滅為止,可是,這個時候,別的力量又急切地奪取它先前的位置和物質。

很久以來,我們就認為構成萬物中心和「本體」的這種奮力掙扎和人類身上所謂的意志是相同的,只不過在人類身上,這種生命的中心因為徹底自覺的關係,表現得最為明顯。那種使它不能達到目的的阻力和障礙,我們稱為痛苦,另一方面,達到了目的我們便自認為滿足、幸福、快樂。我們也可以把這種名詞用到無意識界的現象,雖然在程度上比較弱一點,然而在本質上卻是一回事。

我們發現無意識界的種種現象也陷於持久的痛苦中,毫無生活的快樂。因為一切努力都由於缺乏,由於對自己當下處境的不滿,如果沒有滿足便深感痛苦,但是任何滿足都不持久,相反往往只是新的意志較量的起點。我們知道,生命的衝力在許多方式之下到處受阻,處在矛盾衝突之中,因此也處在痛苦之中。如果生命的衝力沒有最後目的,痛苦也就沒有限度了。

但是我們藉助敏銳的觀察,在無意識的自然界所發現的東西,在心智世界的動物生活中,明顯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動物長期的痛苦很容易得到證明。然而我們不必停留在這些中間階段,而是要直接轉向人生方面,在人類生活中痛苦表現得最明顯,我們對痛苦的認識也最清楚;當意志現象完全表現出來時,痛苦也最明顯。

在植物中還沒有感覺能力,所以也沒有痛苦。最低等的動物生命,比如纖毛生物和海星,只感到最輕微的痛苦;甚至在昆蟲中,對外界的感受力和向內的感受力尤其是感覺痛苦的能力還是有限的。痛苦的高度表現最初出現在有完整神經系統的脊椎動物身上,智力發展越完善,生物感受痛苦的敏感度就越高。因此,根據知識所達到的明晰程度和意識所達到的明確程度來看,痛苦會隨著意識、認知等能力增加,所以在人類身上就達到最高程度。

而在人類身上,我們發現,人的認識越清楚,人的智力越高,他的痛苦就越多;賦有天才的人,在人類中感受的痛苦最大。我在這個意義下,在關於一般認識的程度而非單純的抽象理性認識的意義下來理解並運用傳道書上的話:知識越多,痛苦越多。

那位哲人畫家提斯齊賓 在一幅畫中用顯著的方式表現意識程度和痛苦程度之間的關係。他畫中的上半部分描繪女人,孩子被偷走,她們以種種姿態、表情,用種種方式表現出母親深深的痛苦、焦急和絕望。畫的下半部分則描繪被偷走小羊後的母羊同樣痛苦、絕望的眼神、姿勢。下半部分的安排組合和上半部分完全一樣:上半部分的每個人的姿態,在下半部分則以動物的形象重現一次。因此我們明顯地看到遲鈍的動物意識中所浮現的痛苦與極端的憂傷與人的痛苦憂傷互相對應,只有運用明確的知識和清晰的意識才會產生這種憂傷。

我們希望用這種方式考察人生中意志的內在命運。每個人都很容易看到,在動物的生命里,也以各種不同程度表現出同樣的命運,只是程度比較弱而已,同時人從動物世界的痛苦中也可以尋找到些許安慰,因為對一切生命來說,痛苦才是根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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