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表象世界再論 28

歷史是一連串事件的結果,就其根據動機法則即根據意志把知識所啟發出來的自我表現推論出來而言,歷史是實用的。在意志客觀性的最低階段,意志的活動仍不自覺時,自然科學在事因論形式下討論自然現象的變化法則,而在形態學形式下討論其中永久的東西。這個幾乎沒有止境的工作因有概念之助而變得比較輕鬆了,因為概念使我們了解普遍的東西並讓我們從普遍的東西中推論出特殊的東西。

最後,數學討論純粹形式,比如時間和空間,在數學中分化成多數的理念對主體的知識來說表現為個別的。科學是根據各種不同的充足理由原則而產生的,它們的主要題材往往是現象,包括現象的法則、關聯以及由它們而來的關係。

但是哪一種知識涉及所有關係之外、與關係無關的東西呢?

哪種知識涉及世上唯一根本的東西呢?

涉及沒有變化因而在任何時間都同樣真實的東西呢?總之,哪種知識涉及理念呢?涉及物自體,涉及意志直接和充分客觀化的理念呢?我們的回答是「藝術」,即天才的作品。

藝術使那些通過純粹觀想而把握的永恆理念再現出來,讓世界所有現象中根本的和永久不變的東西再現出來。同時根據再現的材料如何來確定它是雕刻還是繪畫,是詩歌還是音樂。

它的唯一根源是關於理念的知識,它的唯一目的是傳達這種知識。因為科學是種川流不息的理由和結果,也是每一個目的的結果,所以科學更往遠處看,同時決不能達到最後目的也不能獲得完全的滿足,正如我們不能到達海天相接的地平線一樣。可相反的是,藝術卻總能達到它的目的。藝術從川流不息的世界中採摘它所觀想的對象,並將這觀想的對象孤立在自己面前。這個特殊的具體物對藝術來說成為全體的代表,即成為一種和空間時間中無數東西對等的東西。

所以它停在這個特殊的具體物上,時間行進停止了。對它來說種種關係消失了,只有根本的東西,只有理念才成為它的對象。所以,我們可以把藝術解釋為一種和充足理由原則無關的觀察事物的方式,與根據原則而產生的以及成為經驗科學方法的觀察方式相反。

後一種思考事物的方式可以和一條在水平方向無限延伸的直線相比,而前一種方式則可以和一條在任何一點與之相切的垂直線相比。根據充足理由原則而產生的觀察事物的方法是合理的方法,在現實生活和科學中也只有這種方法才有效。看起來和這個原則的內容不同的方法是天才的方法,這種天才的方法只有在藝術中才有效。

第一種方法是亞里士多德的方法;第二種方法是柏拉圖的方法。第一種方法像強烈的暴風,向前直衝,沒有起始,也沒有目的,碰上任何東西都把它破壞殆盡;第二種方法像寂靜的陽光,穿過暴風,完全不受影響。第一種方法像高懸傾瀉而下的瀑布中的水花,這些水花不斷地變化,沒有片刻止息;第二種方法好像天空的虹,靜靜地掛在這片猛烈急流之上。只有經過前面所說的那種完全止於對象的純粹觀想才能了解理念;天才的本質就在於從事這種觀想的卓越能力。

現在,由於需要完全達到忘我境界並忘卻處身其中的一切關係,天才只是完全的客觀性,換句話說,天才只是內心的客觀傾向,與主觀傾向是相反的,主觀傾向讓一個人只傾向自己。準確地說,是傾向於意志。天才是持續處在純粹知覺狀態中的能力,是使自己沉醉於知覺的能力,也是把那原來只被意志役使而存在的知識借來幫助我們達到這種目的的能力。

這就是說,天才是一種完全不顧及自己利益、願望和目的的能力,也是暫時完全拋棄自己人格以便成為純粹的認知主體的能力和清楚地觀察世界的能力。同時,這不但是偶然的,而且也是相當長時間的並且充分的意識,這種意識使人能夠以深思熟慮的藝術再造如此了解的東西,並能「把心中浮現的印象固定於永久的思想中」。

當天才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時,在他命運上表現出來的似乎是比被個別意志役使所需要的更大的認識能力;而過多的知識由於擺脫了束縛隨即變成被剝離了意志的主體,變成了反映世界內在本質的一面明亮的鏡子。

這一點說明了眼前的東西很難滿足天才人物的活動,眼前的東西不是他們的關注點。這一點給他們帶去永不滿足的希望,對新奇事物的不斷欲求以及對思想高超事物的欲求也帶給他們難以滿足的渴望:對具有同樣性質和同樣心智狀況而能接受他們思想的那種人的渴望;而完全滿足於眼前一般東西的普通人卻僅止於此,同時因為到處看到和他一樣的人,所以普通人容易沉溺在天才人物根本瞧不上的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滿足中。

想像力被認為是天才的基本要素,有時候,人們甚至把想像力和天才看成一個東西,但是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由於天才的對象是永恆的理念,是世界的永久的根本形式以及此形式的一切現象,同時,由於理念的知識必然從知覺而來,而不是抽象的知識,因此天才的知識只限於實際上他所感覺的對象的理念,也有賴於他感覺的這些對象的環境,如果他的想像力不能突破個人實際存在的情況進而擴展認知範圍以使所有可能的生活情景通過自己意識的話,天才的知識將受到局限。

並且,實際對象幾乎永遠是其理念不完全的摹本;所以有天才的人需要想像力來觀察事物的內部,這裡所謂的事物不是從自然界實際產生的,而是自然界力圖創生的東西,然而由於自然界種種事象間的矛盾衝突,終究無法產生。我們將在討論雕刻時再回到這個問題上來。

因此想像力使天才的心智水平在質量兩方面都超越實際接觸的對象。所以就產生了特殊的想像力,而特殊的想像力也的確是天才的必要條件。可是,我們不能反過來說,因為想像力並不表示天才;相反,沒有天才的人仍有可能富於想像力。因為我們既然可以用兩種相反方式來看某一實際對象,即運用完全客觀的方式、天才把握理念的方式,即僅從這個實際對象與其他對象及自己意志的關係的角度並根據充足理由原則來看這個實際對象的方式,也可以用這兩種方式來看想像的對象。

用第一種方式看,實際對象是獲取理念知識的工具,傳達此種知識的是藝術品;在第二種情況下,以想像的對象來建造適於自我中心主義的空中樓閣及個人幻想,自我中心的空中樓閣和個人幻想容易使人感到迷惑和暫時滿足;因此所知道的只是相連幻象之間的種種關係,以此為樂的人是夢想者,容易把那種自我麻醉的幻想與現實相混淆,不適合於現實生活。也許他會把它們寫下來,而我們也將看到描寫種種情形的普通小說,它使那些和他相像的人及一般讀者引以為榮,讀者想像自己處在主角的地位而覺得故事使人愉快。

我們說過,普通人的觀察在任何意義下都不能像感官知覺那樣完全不帶私慾,至少不能持續如此。只有當事物和他的意志有關時才能把他的注意力轉向這些事物。在這方面,除了有關的知識根本不需要其他知識,事物的抽象概念就夠了,普通人不會在純粹知覺上停留很久,更不會把注意力長時間放在一個對象上,而只會在匆匆感覺到的東西中尋求概括這一切的概念,正如懶人尋找椅子一樣,然後就再也沒什麼興趣。

這就是為什麼他那麼快對藝術品、自然美以及所有生活情景做真正有意義設想的緣故。他不會停留,而只想知道自己生活中的道路以及隨時可能成就自己道路的一切東西。因此他只做最廣泛的注意,而不會在思考生活上浪費時間。可是另一方面,有天才的人,他過多的知識能力時常使其擺脫意志的役使,所以經常注意對生命本身的思考,力求了解每樣東西的理念而非了解與其他東西的關係。這樣一來他常常忘記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因此過的生活大部分也令人不解。

對普通人來說,他的認知能力是一盞照亮道路的明燈,可是對天才來說,他的認知能力是照耀世界的太陽。

我們很快就可以發現,天才和普通人看待生命方式的巨大差別。天才與受天才影響的人,從眼光就可以分辨出來,天才的眼光銳利而堅定,帶有知覺和思想的明確象徵。從大自然在無數人中挑選產生的少數天才的類似之處很容易看到這一點。

可是,另一方面,在普通人的情形中,他思考的真正對象和尋求的東西,他的眼光若不像平常那樣獃滯茫然的話,僅從他的眼光中容易看出來。所以,天才在臉上的表現是這樣的理智多於意志,因此也在臉上顯示出一種和意志毫不相關的理智,換句話說,顯示出一種純粹的理智認知的面相。相反,在普通人臉上卻表現出明顯的意志痕迹。只有在意志的推動之下理智才活動,因此理智只受意志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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