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三蹼「宇宙飛船」……她在某處連連呼喚我,日復一日。

我以驚人的速度向堆積如山的待譯件發起總攻。不吃午飯,也不逗阿比西尼亞貓,跟誰也不開口。管雜務的女孩不時來看望一眼,又愕然搖頭離去。兩點,我處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孩桌上一扔,馬上跑出事務所。我轉遍東京城所有的娛樂廳尋找三蹼「宇宙飛船」,但一無所獲。沒人看過沒人聽說過。

「四蹼」地下探險不行?剛剛進來的嗷!一個娛樂廳老闆說。

「不行,抱歉。」

他顯得有點失望。

「三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來獎分球的。」

「對不起,只對『宇宙飛船』有興趣。」

但他還是熱情地告訴了我他所認識的一個彈子球愛好者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這個人有可能知道一點你找的那台機。是個產品目錄愛好者,對機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點兒古怪。」

「謝謝。」

「不客氣,但願能找到。」

我走進靜悄悄的咖啡館,撥轉號碼盤。鈴響五遍,一個男子接起。他聲音沉靜,身後傳來NHK 七點新聞和嬰兒的動靜。

「想就一台彈子球機請教一下。」我報出姓名後這樣開口道。

電話另一頭沉默片刻。

「什麼樣的機型?」男子問。電視音量低了下來。

「三蹼『宇宙飛船』。」

男子沉思似的「噢」一聲。

「機身畫有行星和宇宙飛船……。」

「我很清楚。」他打斷我的話,清了清嗓子,用儼然剛從研究生院畢業的講師般的腔調說道,「芝加哥的吉爾巴特父子一九六八年出品。以慘遭厄運而小有名氣。」

「厄運?」

「怎樣。」他說,「見面再說不好么?」

我們約定明天傍晚見。

我們交換名片後,朝女侍應生要了咖啡。令我十分驚訝的是,他還真是大學講師。年紀三十過不了幾歲,而頭髮已開始變稀。身體給太陽晒黑了,甚是健壯。

「在大學教西班牙語。」他說,「往沙漠里洒水那樣的活計。」

我欽佩地點點頭。

「你的翻譯事務所不搞西班牙語?」

「我搞英語,另一人搞法語,已經手忙腳亂了。」

「遺憾。」他抱著雙臂說。不過看樣子並不怎麼遺憾。他擺弄了一會領帶結。

「西班牙去過?」他問。

「沒有,遺憾。」我說。

咖啡端來,關於西班牙就此打住。我們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爾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後發展起來的彈子球機製造廠。」他突然開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至朝鮮戰爭之前,主要生產轟炸機的投彈裝置。以朝鮮停戰為契機,轉而開拓新的領域。彈子球機、bingo機 、自動賭博機、投幣點唱機、爆玉米花機、自動售貨機……即所謂和平產業。首台彈子球機是一九五二年完成的。不賴,結結實實,價格也便宜,但缺乏娛樂性。借用《彈子球》雜誌上的評語,就是『如蘇聯陸軍女兵部隊的官方配給乳罩般的彈子球機』。當然,作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國家出口。那些國家沒有專業技術人員。所以較之機械性能複雜的,還是少有故障結實耐用的受歡迎。」

喝水的時間裡,他沉默不語。看樣子,他為沒有放幻燈用的幕布和長教鞭而感到十分遺憾。

「問題是一如您所知——美國、也就是世界上的彈子球產業處於由四家企業壟斷的狀態。戈德利普、巴里、芝加哥制幣、威廉姆斯,也就是所謂四巨頭吧。而這時吉爾巴特突然衝殺進來。激戰持續了大約五年。在一九五七年,吉爾巴特撤退不再搞彈子球。」

「撤退?」

他點頭喝了口似乎並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嗯,敗下陣來。當然,公司本身是賺了一把,通過向中南美出口賺的。所以撤退,是因為不想讓傷口開得太大……總之,製造彈子球機需要極其複雜的專門技術,需要許多名經驗豐富的專業技術人員,需要統領他們的策劃者,需要覆蓋全國的營銷網。還需要貯存常備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點的彈子球機出故障時都能在五小時內趕去排除的維修工。遺憾的是,新加盟的吉爾巴特公司不具備這樣的實力。於是他們含淚撤軍,其後大約七年時間裡繼續製造自動售貨機和克萊斯勒汽車的自動雨刷。但他們根本沒有對彈子球死心。」

說到這裡,他緘口打住,從上衣袋取出香煙,在桌面上橐橐地磕齊,用打火機點燃。

「是沒有死心,他們有他們的自尊。這回在秘密工廠研製。他們把四巨頭的退休人員悄悄拉來成立了課題組,給予巨額研究經費,並下達這樣一道命令:五年內造出不次於四巨頭任何產品的彈子球機!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這五年的時間。他們利用其他產品,建立了從溫哥華到懷基基的完整的營銷網。至此一切準備就緒。捲土重來的第一台機按計畫在一九六四年推出,這就是『巨浪』。」

他從皮包里取出剪貼夾,打開遞給我。上面有大約從雜誌上剪下的「巨浪」整機圖,有球區圖,有外觀設計圖,甚至指令卡都貼了上去。

「這台機的確別具一格,史無前例的妙筆無所不在。僅以連環模式為例,『巨浪』採用的模式來自其獨有技術。這台機受到了歡迎。當然,吉爾巴特公司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為奇的,但在當時絕對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製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結實。四巨頭的使用年限大約為三年,而它是五年。第二是投機性的淡化,而以技巧為主……那以後,吉爾巴特公司按此思路生產了幾種名機。東方快車、空中導航、恍惚美洲……無不受到愛好者的高度評價。『宇宙飛船』成了他們的最後機型。」

「『宇宙飛船』同前四種大異其趣。前四種以追求新奇為能事,而『宇宙飛船』極其正統而簡便。採用的無一不是四巨頭已經採用的機關。正因如此,可以說反倒成了極具挑戰性的機型。確有這個自信。」

他像給學生講課似的娓娓而談。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喝咖啡。

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煙。

「『宇宙飛船』的確匪夷所思,乍看並無優勢可言,可是操作起來卻有與眾不同之處。球蹼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麼與其他機不同。而那個什麼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於為什麼卻無由得知……我所以說『宇宙飛船』慘遭厄運,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沒有為人們所理解,及至人們終於理解了又為時已晚;二是公司倒閉了。製作得太用心了。吉爾巴特公司被多元化大型聯合企業兼并了。總部說不需要彈子球部門,如此而已。『宇宙飛船』一共生產了一千五百餘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機。美國『宇宙飛船』收藏家的交易價已達兩千美元,但估計從未成交。」

「為什麼?」

「因為無人脫手。誰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議的機型。」

說罷,他習慣性地覷一眼手錶,吸煙。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進口了幾台?」

「調查了,三台。」

「夠少的。」

他點點頭:「因為日本沒有吉爾巴特公司產品的經銷渠道。一家進口代理店嘗試性地進口了一點,於是有了這三台。想再追加時,吉爾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復存在了。」

「這三台的去向可曉得?」

他攪拌了幾下咖啡杯里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搔耳垂。

一台進入新宿一家小娛樂廳。前年冬天娛樂廳倒閉,下落不明。

「這我知道。」

另一台進了澀谷一家娛樂廳,去年春天失火燒了。當然,因為買了火災保險,誰也沒受損失,無非一台「宇宙飛船」從這世上消失罷了……如此看來,只能說是慘遭厄運。

「就像馬爾他的鷹。」我說。

他點頭:「可是,最後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不過現在沒有了,去年夏天處理掉了。」我說。

他不勝憐惜地記在手冊。

「我感興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說,「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幾種,最一般的可能性是廢棄了。機器的周轉期非常之快,通常三年就折舊。與其花錢修理,還不如更新省錢。當然也有流行問題。所以要廢棄……第二種可能性是作為二手貨上市交易。型號雖老但仍可利用的那類機往往流人哪裡的餐飲酒吧,在那裡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終了此生。第三——此情況非常罕見——也可能由收藏家買去了。不過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廢棄。」

我把沒點火的煙夾在指間,黯然沉思。

「關於最後一種可能性,你能進行調查嗎?」

「試試是可以的,但難度很大。收藏家之間幾乎沒有橫向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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