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五章1996年3月

第五章1996年3月

小町與風平浪靜

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那孩於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那是在三年前的夏天,淳悟剛從島上將那孩子帶回來的事。她有著一雙我曾經在海邊水產加工廠看過,如同死亡多時的魚般混濁、卻又莫名冰冷的眼睛。那孩子雙眼中有的,不是男人們所想的那種可憐又脆弱的東西:不過有那種想法的似乎只有我,或許是我不夠成熟,但我非常不擅長面對那孩子。

冬天紋別呈現被整片白雪覆蓋的寂靜景色,進入三月之後,積雪也變得稍微軟融,當陽光投下之際,會閃耀著將融的透明光亮。

那一天起床時天氣晴朗,也沒吹起一點風,外頭的世界充滿著寧靜的明亮。我起床換衣服,洗完臉、化奸妝便踏出了家門。廚房傳來母親的呼喚,「我帶潤去散步!」我如此高聲嚷著。從三腳屋頂滾落的雪,形成白色圍牆覆蓋住一棟平房。家裡飼養的狗兒從狗屋裡探出頭,似乎對我喊的那一聲「散步」相當高興,頻頻往上跳著。

我換上禦寒的萬全裝束,由於不曉得會和誰碰面,於是只有先將妝化好,一隻手握著牽繩走出去。我家位在海邊的小小紋別市裡,和一棟被稱為鬼屋的房子並排在地區的角落。呵出的氣息都變成白煙,天候十分寒冷,一路上和同樣也是牽狗出來散步的老婆婆或老爺爺錯身而過。

「喲,小町,早啊。」他們對我打招呼時,我便露出擔任銀行櫃檯小姐時訓練出來的笑容點頭示意。「哎呀,妳還沒有嫁出去嗎?」雖然是老話一句,我仍然以笑容響應。臉上的笑意加深,開始覺得累人了。我踏著雪地,走下坡道來到海邊附近。

紋別的冬天果然十分寒冷,我就讀札幌的短大時,曾經在當地租屋生活一段時間,清楚記得那邊的冬天舒適宜人。回到這邊就職後的第一個冬天,我心想,啊,冬天果然就是這樣,真討厭呢。大概是因為海面全被冰塊地毯覆蓋的關係吧。海風從海面朝高地吹來,撫過流冰撲面而來,冰冷得彷佛划過皮膚般令人難以忍耐,感覺十分殘酷。

今天早上沒有起風還算舒服,而且進入三月後,雪也開始融化,變得又軟又綿。難纏的冬天終於也將步入尾聲。

冬天總是整面的白。平原全被落雪掩埋,宛如蓋上一層白布,天空也不再清朗,只是呈現朦朧的白茫,甚王分不出天空與平原的交界。每當天氣一惡化,天色便轉為陰暗灰濛。,海面也因為被流冰覆蓋,放眼望去儘是白色。海面、平原與天空,同樣的冰冷而凍結。

走向沿海道路,可以看見隨著春天接近開始綻裂的流冰,飄浮在黑漆漆的海面上,這是鄂霍次克海冷酷冬季的終了。我拉著牽繩快步走在路上,注意到有一個小人影坐在步道一隅,我的瞼不由地皺了起來。

那人影穿著白色衣服,什麼事都沒做,只是以如死人般的無力站姿,失神地眺望著海面。看她正緩慢地蠕動著身體,原來是冷得縮起了肩膀,並伸起戴有粉紅色手套的雙手溫暖蒼白的雙頰。耳罩和運動鞋皆是相同顏色,身穿白色羽絨外套和及膝格紋裙。她似乎是微微歪著頭,凝望著海面。

「小花。」

我只好打聲招呼,她刺眼地瞇細雙眼回過頭。原本就是一個冷淡的女孩子,即使看見我,紅色唇辦也只會似笑非笑地勾起。她還是一樣,一點都沒有小孩子該有的可愛,我壞心地如此想著時,小花突然朝我跑了過來。款式孩子氣的運動鞋踏著積雪的道路,看她像要邁開步伐奔跑,卻隨即在雪地滑了一跤。儘管我一臉的苦笑,但沒有加快腳步,也沒有前去扶她起身。

我慢慢走近,小花站了起來,難為情地低著頭,拍掉沾在膝蓋上的雪。我不發一語,視線冷淡地低下頭看她。扁平的小孩胸部,頭偏大,身體也沒有比較細瘦的部分,怎麼看都還是小學生體型。然而,四肢正處於伸展時期,從格紋裙下可以窺見的雙腳細得彷佛會折斷,而且宛如幼鹿般筆直。她有些羞赧地笑著,抬起頭望向我,我也急忙堆起笑臉。

雙眼細長,唇辦朱紅,筆直的黑髮編成辮,以白色細緞帶紮起。想來是她自己繫上的,系得不是很好。真是的,我如此心想,卻沒有幫她重新系好。明明帶著乳臭未乾的稚嫩氣息,眼瞳卻看起來像是大人般寄宿著深幽的光芒。我不懂這年紀的女孩子,我自己應該也經歷過這個年紀,是要像大人般對待?還是要像對不解世事的孩子呢?不甚明白的物體在面前的不舒服感受,讓我的內心有些許害怕。

「一大早在做什麼?」

「我在看海啊。早安,小町小姐。」

「……早安。看海?為什麼?淳悟呢?」

「從昨天就沒有回來。」

小花以口齒不清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道,證明了她不明白這句話所代表的含意。

我忍不住微微啐舌。

……一開始淳悟收養這個孩子的時候,我想過要和她好奸相處。和淳悟這種男人交往,對女人來說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喜歡上這個冷漠有時卻莫名溫柔的男人很容易,但他身上總帶著其它女人的影子,明顯到要令人發笑,然而他也不會特意隱藏,我也怕因為找他吵架,讓他覺得麻煩而就這樣分手。這種男人會無私地愛一個人嗎……於是就像這樣,我帶著永遠得不到滿足的焦躁心情,可說忍耐地一天又過一天。交往五年到現在,我也早已習慣了,但在收養小花的時候,我仍然與他所捲入的諸多事物有過奮戰。只要稍微對自己有利,我什麼都願意做。然而,這個孩子雖然不會排斥任何人,卻也不會和任何人親近。與對人好惡分明的淳悟相反,沒有喜歡或討厭的情緒,彷佛已經死了一樣。

昨天沒有回去,那就代表淳悟又跑去別的女人家了吧。小花以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不感興趣地抬頭看著極度不悅而沉默的我。

「……哦。」

「怎麼了嗎?」

「這裡很漂亮呢,小盯小姐的這裡。」

她指著眼瞼,孩子氣地笑著。即便困惑,但終究也發現她似乎是在指我的眼妝,我是用橘色系的三色眼影畫上淡淡的漸層色調。眼睛真銳利,不愧是女孩子,我頓時覺得可笑,也感覺天真的小花顯得傻氣,心情於是變得愉快。我用輕快的語氣說:

「這對小花來說還太早喔,因為妳還是小學生嘛。」

「咦——我下個月就上國中了。」

她微微鼓起腮幫子說道。我敷衍地摸著身邊的小狗,如同我對小孩毫不關心一樣,小花似乎也對狗這種生物完全不感興趣。反而是小狗興緻勃勃地嗅著小花的味道,還高興地搖起尾巴來。

「哦,妳已經小學畢業啦?那麼妳現在幾歲了?」

「這個月就要滿十二歲了。」

蓬鼓的臉頰帶著小孩獨有的細膩肌理,如同現擠牛奶的浮面般水嫩。飄下的小雪粒落在纖長睫毛上,從不感興趣的狗身上拉起視線,歪著頭寂寞地眺望海面,看來十分柔弱……跨出步伐的瞬間,不安的小巧側臉看來就像剛才一樣,彷佛又滑了個大跤似地。

「海很美麗呢,小町小姐。」

「……會嗎?我已經看習慣了,待在這種鄉下地方一點也不好玩。我會在這裡變老死去嗎?每次看向大海,就會讓我有這樣的沮喪。」

「……」

小花不可思議地仰頭看我,再次將視線移回大海。

清晨的大海瀰漫著海霧,一切看來是如此地虛幻。海面和空氣溫度差異劇烈的早晨,偶爾從飄浮著流冰的海上升起如蒸氣股的白霧,當地稱之為海霧。隨著冬天過去,硬度減弱的流冰紛紛碎裂,在黑色海面間漂浮著如同冰咖啡表面的碎冰。從飄浮著細碎冰塊的海上,幾團陰暗沉重的水蒸氣凝聚而起,明明是彷佛會被吸進其中的安靜,卻也覺得大海看起來正發出恐怖的哀呼並顫抖著。

小花有著蒼白的皮膚與黑髮。她身穿白色羽絨外套,茫茫然地遠眺海面。鄂霍次克海和小花同時映入我的視線,總覺得在欣賞一幅剛完成的寂寞水墨畫。海面和緩波動,冰冷的水蒸氣接連上升,有如發出無聲的吶喊。

小花十分安靜。

「海霧。」

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低語。

「……好像地震過後。當時我家就像這樣燃燒,煙霧從鎮上升起。」

我戰慄地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可能因為對她不感興趣,我平時總忘記這件事,現在才想起這孩子是震災孤兒。她很可憐,要溫柔對待她,我受到良心如此的譴責,然而我還是不喜歡這孩子,總覺得她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兩方情緒猛烈地拉扯。我尋思著話語,奸不容易說出口的話卻是:「外頭很冷,妳趕快回家去。」由於她沒有回答,於是我又偷瞄了她的側臉一眼。

小花笑了。她凝視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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