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四章2000年1月

第四章2000年1月

小花與新相機

新年過後,風雪更加寒冽沁骨。

直到因為鐘聲回過神前,我始終坐在窗邊座位上托著腮幫子,遠眺自上空連綿飄下的白雪。

教室中的暖爐燃燒旺盛,將室內烤得熱烘烘,外面卻是灰濛濛的雪景,前方幽黯的波濤滾滾翻騰,寒冬中結凍的鄂霍次克海在眼前蔓延開來。

「小花。」

聽見朋友的呼喚聲,我沒有回過頭,而是微微舉起握著自動鉛筆的右手代替回應。放學後的高中生個個顯得生龍活虎,我則是視線茫然地投向窗外如同漆黑冰霜般的大海。

「小花啊。」

有人輕扯我的麻花辮子,我懶洋洋地回過頭,名叫章子的朋友正探頭看著我。「要去社團啰。」她說道,然後又重重扯了一下我的辮子。

「嗯。」

「……妳就只會望著窗外。」

「外面看起來超冷的。」

我邊嘟噥邊站起身,捲起褲腳穿在制服裙內的運動褲鼓脹著。因為走廊寒冷得彷彿會結凍,於是我穿上大衣,拎著學校專用的布制書包向前走。我每到冬天必會有凍瘡,腫脹的雙腳套在鞋子里難以步行。再一次,我站在滿是熱氣的教室回頭看向窗外。

一整面的雪景。

彷佛一大群白蟲不斷飄至幽暗的海面。

應該停泊在海岸的海上保安局巡邏船,因為點點雪花的遮擋而無法清楚看見。我緊皺起眉頭,一想到爸爸現在一定也很冷,頓時覺得泫然欲泣。或許是因為兩人相依為命的關係,我有時候會將爸爸的事情當成是自己的事情一樣看待。於是自己就會消失無影蹤,內心在那當下唯有充斥著爸爸的身影。

當我因想像中的寒冷而渾身發抖時,朋友再次呼喊我。

「假如一年級學生遲到的話,會惹得學長姊不高興的,快點走吧。」

「嗯……」

「而且小花平常已經老是遲到了。我們一起去吧。」

我點點頭,跟著步入定廊。爸爸的氣息隨著窗戶逐漸遠去,我不由得湧出些許寂寞又難過的心情。

我,腐野花即將年滿十六歲。小學四年級前,住在北海道南西沖的小島上。由於雙親及兄妹驟逝,散居在泡沫經濟崩壞後的北海道的親戚中,我由經濟方面最沒有顧慮的腐野淳悟收養。對我面百一切仍歷歷在目,但實際上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六年半之久。自認還是孩子,不過我已經是個高中生了。

淳悟收養我的時候才年僅二十五歲,也沒有結婚。縱使他說原本因為獨身不能住進保安局的宿舍,而住在一間單房公寓,由於有了撫養的家人,才讓他得以住進宿舍,但我覺得他其實過得非常辛苦。不過在小鎮上的每個人似乎都認識,一位單身男性突然收養了小學女童,大家自然會紛紛投注關心,並同心協力養育我,大家也總是擔心與關照著我和淳悟。

我住在北海道北東,從網走市沿海向北,一座孤伶伶處於荒野中、名為紋別市的城鎮。我們在這一小座城鎮的守護及和緩包覆下,相依為命度日。

社團活動剛好在一小時後結束。經由我轉學過來就一直在一起的朋友章子邀請,我莫名便加入了管樂社。入社的時候猶豫著該選哪樣樂器,顧問老師推薦我選長笛,他說因為我的體型瘦小,需使力拿的沉重樂器對我來說會很吃力,於是我就聽從他的意見,隨便選了一個。章子選了小喇叭,她笑著說最近才好不容易能夠吹出聲音。

冬天的紋別天黑的特別快。進入一月之後,雪的重量和寒意遽增。從平房傾斜的屋頂滑落到道路旁的大量積雪形成一堵灰色圍牆。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章子及同為管樂社社員的男同學曉,三個人小心著腳步以免打滑,慢慢地走在結凍的路上。

學校位在海岸附近,鋪滿白色貝殼的游步道,在夏天時經由光線折射十分絢麗多姿,現在則是被埋在積雪下,每踩一步便會發出沙沙的腳步聲。沿路每戶人家的屋檐下掛著排排冰柱。平房屋頂上聳立著四角狀煙囪,淺灰色的煙霧朝向低垂的冬空裊裊升起。

三個人慢慢走在枯枝無葉的冷清白樺大道。

北海道紋別市人口僅有三萬人不到,是名副其實的小城鎮。沒有百貨,也沒有電影院,幾年前還在的小型車站也因為國鐵民營化與人口稀疏的影響,早已變成廢棄車站。古老的木造車站現在被當作公車站,大家要離開鎮上時都會到這裡搭公交車。一到周末,也可以坐車到單程就得兩小時的旭川遊玩。輪到爸爸在巡邏船上值勤不在家的周末,我便會朋友一同出門逛街購物。

沿海住家的停車場停放的不是車子,而是小艇。現在因為流冰而有受困的危險,所以船隻不得出海,但在夏天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小艇在海上兜風的景像。

咻地一陣夾雜雪片的寒風吹來,讓我冷得直縮起脖子,「小花真是伯冷。」曉笑著說。

我戴著宛如白熊般毛絨絨的耳罩,聽不清楚他的聲音。我發出「咦?」的一聲反問,曉便低聲喃喃:

「妳總會邊回頭望著海的那方邊走路,這是小花奇怪的習慣。」

「是這樣嗎?」

「國中的時候也一直都是那樣,現在也是。」

「……觀察得很仔細呢,會注意到那種小事。」

我如此回應,只見曉的臉頰微微泛紅。

我們從沿海附近走到前往高地地區的坡道,市公所、集會所以及地方法院聚集在沿海的小片平野上。這座小鎮被黑沉的鄂霍次克海和林木茂密的山脈所包圍。定向高地,住宅區和公園逐漸變多。「再見。」曉揮揮手,身影彎進大多是富裕人家的高級住宅區後消失,章子闔起戴有厚重手套的雙手,像是說悄悄話般小聲說道:

「曉會那樣其實是喜歡小花。」

「咦?才不是那樣啦。」

「雖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猜測,不過小花覺得他如何呢?」

「如何……」

章子不知怎麼地看起來很開心,我困窘地想著該怎麼回話,然後又轉向朝海的那方……啊,這就是剛剛曉說的意思吧,我如此心想著。

總覺得停泊著巡邏船的海岸那方,有一雙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大手抱住我,拉著我不放,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轉頭凝視該處。

「如何是什麼意思,章子……」

曉姓大鹽,他們家不只在這附近擁有土地,札幌也有,他出生在從以前就很富裕的家庭。我剛被收養時,大鹽家的佔地十分寬廣,最近因為不景氣的影響,規模已不如以往,但在當地若有什麼麻煩,鎮上每個人都會請大鹽家出面,依然以有人望的老一輩為中心。

章子邊走邊快速地講個不停。章子從國中時就一直很喜歡講戀愛方面的事,因為她個性開朗,外表也可愛,因而頗受歡迎,不過還沒有和任何人交往。章子時常笑我比她還要晚熟。對於生性文靜的我,這位開朗健談的朋友是一位可以開心相處的人。

「小花,我好想早點結婚喔,比起到札幌之類的地方繼續升學,結婚不是比較好嗎??」

「什麼,妳在說畢業以後的事啊?章子總是想太遠了。」

「為什麼要笑嘛,那小花不想結婚嗎??」

「……我絕對不結婚。」

我斬釘截鐵地說出口,章子則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她用稍微正經的口氣,開導般地說……「為什麼?養父也會擔心妳的。他奸不容易辛苦拉拔妳長大,妳不嫁人怎麼可以呢。」

「因為……可是……我化為白骨的時候……」

「咦?白骨?什麼??」

「不,沒什麼……」

我無力地搖搖頭。

我在坡道路上和章子道別。章子家是酪農,在牧草地旁有一棟狀似體育館的平房,一整個大家族擠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我曾經去玩幾次,從曾祖父到章子還是嬰兒的侄子,統統生活在一起,這令我大感驚訝。章子也因此很習慣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邊回頭望了好幾次海的那端,邊繼續爬著坡道。我的家位在這座坡道更上去一點的地方,就是高地最上面林立的公務員宿舍。定著定著,感到脖子附近冷颼颼,大衣內側也漸漸被寒意滲透。我戴著手套解開系在辮子上的白色細緞帶,因為留至胸前的漆黑頭髮編得密實,於是我用手指散開發辮,左右搖了搖頭。緞帶從凍僵的雙手間被風吹走,我抬起頭一看,在潮濕冬風的吹拂下,一頭黑髮……彷佛擁有意識般地飛揚舞動,遮蓋住我的臉龐。

我看見有人在遠處拾起我的緞帶,是一個矮胖成人男性的身影。我撥開凌亂的頭髮注視,原來是田岡家的伯伯站在雪地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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