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冷酷仙境(爆玉米花、吉姆老爺、消失)

去公園路上,我走進酒店買了罐裝啤酒。我問什麼牌子的啤酒合適,女孩回答只要起沫並有啤酒味,什麼牌子都無所謂。我的想法也大體一致。天空晴得萬里無雲,竟如今晨剛剛生成一般。季節剛交10月。飲料那玩藝兒,的確只要起沫有啤酒味即可。

但錢還有剩,便買了6 罐進口啤酒。帶有上流杜會生活情調的金色罐體閃閃生輝,如渾身披滿陽光。艾林頓公爵的音樂也同秋高氣爽的10月清晨相得益彰。誠然,艾林頓公爵的音樂或許更適合於除夕之夜的南極基地。

我隨著《我對你無話可說》那首勞倫斯·布朗別具一格的長號獨奏曲吹著口哨驅車前進。之後又跟隨約尼·霍吉斯的《溫柔女郎》獨奏曲打口哨。

開到日比谷公園旁邊,我把車停下,躺在公園草坪上喝啤酒。星期一早上的公園,猶如飛機全部起飛後的航空母艦甲板空曠而靜謐。只有鴿群在草坪上四處踱步,儼然在做某項比賽前的準備活動。

「一片雲也沒有。」我說。

「那裡有一片。」女孩指著日比谷公園稍上一點的地方。不錯,是有一片。樟樹的枝梢處,掛著一片宛似棉絮的白雲。

「並非正規的雲,」我說,「不能列入雲裡邊。」

她手搭涼棚,凝望那片雲道:

「是啊,確實很小。」

我們緘口不語,只管望著那一小片雲,望了許久。望罷,打開第2 罐啤酒喝了。

「為什麼離婚?」她問。

「旅行時沒撈到靠窗座位。」

「開玩笑吧?」

「J·D·賽林傑的小說里有這樣的道白。上高中時讀的。」

「真正原因是什麼?」

「簡單得很:五六年前的一個夏天,她離家出走了。一去不復返。」

「再沒見過?」

「呃——」我含了口啤酒,緩緩咽下,「沒有理由非見不可。」

「婚後生活不順利?」

「一帆風順。」我看著手中的啤酒罐繼續道,「不過這同事物的本質關係不大。就算兩人同睡一床,閉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我說的你明白?」

「嗯,我想明白。」

「作為整體的人是不能單一框定的。人們所懷有的夢想我想大致可分為兩種:完全的夢想和有限的夢想。相對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夢想中的人。這種有限性是否正當不是大不了的問題。因為必須在某處有條線,所以那裡有條線。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即便這樣認為的人,恐怕也是想方設法把那條線向外擴張。」

「或許,但我例外。大家沒有理由必須一律用組合音響來聽音樂。縱使左邊傳來手風琴右邊聽到低音大提琴,音樂性也不至於因此而特別得以加深。無非喚起想像的手段變得複雜而已。」

「你怕是過於固執了吧?」

「她也同樣說來著。」

「太太?」

「是的。」我說,「主題明確則通融性欠缺。不喝啤酒?」

「謝謝。」

我拉開第4 罐富有上流社會生活情調的罐裝啤酒易拉環,遞給她。

「對於自己的人生你是怎祥考慮的?」女孩問。她並不把啤酒罐送往嘴邊,只是凝目注視罐頂的小孔。

「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我問。

「讀過。很早以前讀過一次。」

「勸你再讀一次。書里寫了好多事情。小說快結束時,阿遼沙對一個叫科里亞·克拉索托金的年輕學生這樣說道:『喂,科里亞,你將來將成為非常不幸的人。不過從總體上,還是要為人生祝福。』」

我喝乾第2 罐啤酒。略一遲疑,又打開第3 罐啤酒。

「阿遼沙懂得很多事理。」我說,「可是讀的過程中我很有疑問:從總體上祝福非常不幸的人生是可能的嗎?」

「所以要限定人生?」

「或許。」我說,「想必我應該替你丈夫被人用鐵花瓶打死在公共汽車上才對。我覺得這種死法才適合於我——形象結束得直截了當,即刻瓦解,無暇他顧。」

我臉朝上躺在草坪上,遙望剛才雲片所在位置。雲已消失,藏在樟樹濃陰的背後。

「咦,我也可以進入你那有限的夢想不成?」女孩問。

「人人可以進入,個個可以出去。」我說,「這也正是有限夢想的優越之處。進來時擦好皮鞋,出去時關緊門即可。誰都不例外。」

她笑著站起身,拍掉沾在棉布短褲上的草屑。

「差不多該走了。到時間了吧?」

我覷了眼表:10時22分。

「送你回家。」我說。

「不必了。」她說,「去附近商店買買東西,一個人乘電車回去。還是這樣好。」

「那就在這裡分手。我再呆一會兒,這裡舒坦極了。」

「謝謝你送的指甲刀。」

「不客氣。」

「回來時能給個電話?」

「去圖書館。」我說,「喜歡看別人工作的情形。」

「再見。」女孩道。

我像《第三個男人》中的約瑟夫·康特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沿著公園中筆直的路漸漸遠去。她消失在樹陰中後,我開始觀看鴿子。鴿的走路姿勢每一隻都微妙地各有不同。須臾,一位衣著得體的女子領著小姑娘走來撒下爆玉米花,我周圍的鴿子便一齊朝那邊飛去。女孩有三四歲,像所有同齡女孩一樣張開雙手去抱鴿子。鴿子當然捉不住。鴿子自有鴿子不起眼的生存方式。衣著得體的母親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此後便不屑一顧。周一清早躺在公園裡排出五六個空啤酒罐之人,顯然算不得正人君子。

我閉起眼睛,試著想《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三兄弟名字:德米特里、伊凡、阿遼沙,以及同父異母的斯美爾佳科夫。能夠一口氣說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兄弟名字的人,世間又能有幾多呢?

凝望之間,我不由覺得自己像是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葉小艇。風平浪靜,惟獨我悄然漂浮其中。大海中漂浮的小艇總好像有些特殊——說這話的是康拉德。語出《吉姆老爺》中風暴襲船那部分。

長空寥廓,一片朗然,彷彿不容任何人懷疑的絕對觀念。從地上仰望,天空似乎集一切存在於一身。大海也是如此。連看幾天大海,往往覺得世界只有大海。康拉德的想法恐怕同我一樣。同船這一雷同產品中分離出來而被拋棄在橫無際涯的海面上的小艇,的確有某種特殊之處,任何人都無法逃避這種特殊性。

我依舊躺著不動,喝掉最後一罐啤酒,吸了支煙,把文學聯想逐出腦海。我必須稍微現實一點才行。餘下的時間僅僅1 小時多一點點。

我站起身,抱著空啤灑罐走至垃圾筒扔了進去。然後從錢夾抽出信用卡,在煙灰缸燒掉。衣著得體的母親又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正經人斷斷不至於周一早上在公園裡燒信用卡。我首先燒的是美國運通卡,繼而把維薩卡也燒了。信用卡怡然自得地在煙灰缸中化為灰燼。我很想把波爾·斯求亞特牌領帶也付之一炬,但想了想轉念作罷。一來過於惹人注目,二來實在多此一舉。

接下去,我在小賣部買了10袋爆玉米花。9 袋撒在地上喂鴿,1 袋自己坐在椅上吃著。鴿群像十月革命節記錄片那樣鋪天蓋地而來,啄食爆玉米花。我同鴿子一起吃爆玉米花。好久沒吃這玩藝了,好吃得很。

衣著得體的母親和小姑娘在觀賞噴泉。母親年紀大概與我相仿。我打量她。打量之間,再次想起那個同革命活動家結婚生下兩個孩子後去向不明的同學。她甚至領孩子逛公園都已無從談起。我當然不知曉她對此作何感想。但在自己的生活盡皆消失方面,我覺得我或許可以同她就某一點相互理解。不過,她也可能——大有可能——就這某一點拒絕同我相互理解。畢竟我們已近20年未曾見面,而這20年間實在是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各自處境不同,想法也不相同。再說就算是同樣清算人生,她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我則不然。我不過是在酣睡之時被人突然抽掉床單而已。

我覺得她說不定因此而譴責我,問我到底選擇了什麼。言之有理,我的確什麼也沒選擇。若說我以自己意願選擇的,只有兩件事:原諒了博士;未同其孫女睏覺。然而這對我又有何作用呢?難道她會因這點小事而積極評價我這一存在對我這存在的消失所發揮的作用嗎?

我不得而知。近20年之久的歲月把我們遠隔開來。她評價什麼如何評價,其基準已超出了我的想像框架。

我的框架內幾乎一無所剩。映入眼帘的只有鴿子、噴泉、草坪和母女倆。但在觀望如此光景的時間裡,幾天來我第一次產生了不願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念頭。至於往下去某某世界,這點已不足為慮。縱令我人生之光的93%已在前半生35年間全部耗盡也無所謂。我只是希望依依懷抱剩下的7 %看個究竟——看這世界到底變成什麼模樣。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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