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冷酷仙境(湖水、近藤正臣、長筒襪褲)

游泳的時候,為避免弄濕,我和胖女郎把東西捲成一小團包在備用襯衣里,固定在頭頂上。一看就覺得好笑,卻又沒時間一一發笑。食品、威士忌和多餘的裝備都已留下,因此包裹還不算高。裡面無非電筒、毛衣、鞋、小刀和夜鬼干擾器之類。她的東西也大同小異。

「一路平安!」博士說。

在幽暗的光線中看去,博士比最初見時蒼老得多。皮膚鬆弛,頭髮活脫脫像栽錯地方的植物亂蓬蓬一團,臉上到處是褐色斑痕。如此觀看,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疲憊的老人。天才科學家也罷什麼也罷,人都要衰老、死去。

「再會。」我說。

我們在黑暗中順著繩子下到水面。我先下,下去後用電筒發出信號,女郎跟著落下。摸黑把身體泡進水裡,實在有點叫人不是滋味,心灰意懶,可又容不得說三道四。我首先伸一隻腳進去,接著把肩浸入。水冰涼冰涼,好在水質本身似乎沒什麼問題。極普通的水。不像有混雜物,比重也不特殊。四周如井底一般闐無聲息。空氣也好水也好黑暗也好,全都凝然不動。惟有我們激起的水聲極為誇張地在暗中迴響,彷彿一頭巨大的水生動物在咀嚼什麼獵物。下水後,我才想起把請博士治療傷痛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這裡大概不至於有那帶爪魚游來游去吧?」我朝女郎可能在的方位詢問。

「沒有,」她說,「估計沒有。應該只是傳說。」

儘管如此,我還是擔心那條龐大的魚冷不防從水底冒出把我的腳一口咬掉,而且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這種念頭逐出腦海。黑暗這東西實在助長各種各樣的恐怖。

「螞蝗也沒有?」

「有沒有呢?不會有的吧?」她回答。

我們依然把身體系在繩子兩頭,為了不浸濕東西,用慢速仰游繞「塔」一周,在背面恰好發現博士照出的電筒光束。光束宛如傾斜的燈塔筆直地穿透黑暗,將一處水面染上淡淡的黃色。

「一直朝那邊游就可以了。」她說。也就是說,使自已同水面的手電筒光並為一列即可。

我游在前頭,她隨後。我的手划水之聲同她的手划水之聲交相起伏。兩人不時停下回頭張望,以確認方向,調整路線。

「注意別讓東西沾水。」女郎邊游邊提醒我,「弄濕干擾器可就不能使用了。」

「放心!」我說。

不過說實話,我必須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證東西不濕。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哪裡有水面都無從判斷,有時甚至自己的手在何處都渾然不知。游著游著,我想起俄耳甫斯為赴死之國而必須渡過的那條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數不勝數林林總總的宗教和神話,但圍繞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過暗河。我則頭頂包裹仰游而渡。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人比我瀟洒得多。傷口令人擔憂,擔憂也於事無補。所幸大概由於緊張的關係,沒有覺得怎麼痛。再說即使針口裂開也不至於斷送性命。

「你真的沒生祖父的氣?」女郎問。由於黑暗和反響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裡離我多遠。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連自己的聲音也似乎來自莫名其妙的方向。「聽你祖父敘說的時間裡,我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

「怎麼都無所謂?」

「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腦。」

「可你剛才還說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呀!」

「玩弄詞句而已。」我說,「任何軍隊都要有一面戰旗。」

女郎沉思一會我話中的含義。這時間我們只管默默游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著這地下湖面。那魚在什麼地方呢?我開始相信,那條怪模怪樣的帶爪魚肯定就在某處。莫非在水底靜靜酣睡不成?還是在其他洞窟里往來遊動呢?抑或嗅到我們的氣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游來呢?想到魚爪抓住我腳時的感觸,不禁打了個寒戰。哪怕不久的將來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須免使自己葬身魚腹——至少不在這般凄慘的地方。既然終有一死,還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陽光下死去。儘管兩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軟弱無力,但我依然奮力向前划動。

「你真是個頂好不過的人。」女郎道。語聲里聽不出半點疲勞,如進浴池時那樣朗然明快。

「很少人這樣認為。」我說。

「我這樣認為。」

我邊游邊回頭。博士射出的手電筒光已被我遠遠拋在後頭。但手仍未觸到所要到達的岸壁。為什麼這麼遠呢?我有些厭戰。若是如此之遠,也該交待一聲才是道理。那樣我也好相應下定決心。魚動向如何呢?還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

「不是我為祖父辯護,」女郎說,「祖父並無惡意。只是一旦執著起來,就無暇顧及周圍的事物。就這件事來說,原本也是出於好心,是打算趕在『組織』對你胡亂下手之前儘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為協助『組織』做人體實驗而感到羞愧。那是錯誤的。」

我繼續游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認錯誤也為時已晚。

「所以請你原諒祖父。」

「我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反正對你祖父都沒有關係,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為什麼將那個項目半途而廢呢?既然感到自己難辭其咎,本應該在『組織』裡邊繼續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現更多的犧牲品,不對嗎?就算再討厭在『組織』里工作,畢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個接一個死了嘛!」

「祖父變得不再相信『組織』這種存在。」女郎說,「他說無論計算士的『組織』還是符號士的『工廠』,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

「何以見得?」

「就是說『組織』也罷『工廠』也罷,所干之事在技術上幾乎是同樣的。」

「那是技術上。目的則截然不同:我們保護情報,符號士盜竊情報。」

「不過,」女郎說,「假如『組織』和『工廠』是由一人之手操縱的呢?就是說左手偷東西右手來保衛。」

我一邊摸黑游泳,一邊反覆思索女郎的話。此事固然難以置信,但也並非絕無可能。不錯,我是在為「組織」工作,但若問我「組織」內部結構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因為「組織」過於龐大,而且採取秘密主義來控制內部情報。我們只是接受上頭的指令將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於上頭的所作所為,我這樣的小嘍啰完完全蒙在鼓裡。

「如果你說得不錯,真是柱大發橫財的買賣。」我說,「通過唆使雙方競爭,使價格無限上漲,只要讓二者分庭抗禮相持下去,就不必擔心跌價。」

「祖父在『組織』里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就覺察出了這點。說千道萬,『組織』不過是把國家拉進來的私營企業罷了。『組織』對外掛的是保護情報所有權的招牌,無非裝潢門面。祖父預測:要是自己繼續研究下去,事態恐怕將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讓可以隨便改造以至改變大腦這項技術發展下去,整個世界和人類勢必混亂不堪,必須適可而止才行。然而『組織』和『工廠』全無這個念頭。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項目。是很對不起你和其他計算士。但研究不能再進行下去。否則往下還會有許多人成為犧牲品。」

「有一點想問問,你從頭到尾了解整個過程是吧?」

「嗯,了解的。」女郎略一遲疑,如實相告。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全盤告訴我呢?那樣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來這種鬼地方,又可節省時間。」

「因為想讓你面見祖父正確理解情況。」她說,「況且即使我告訴你,你也肯定不會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確,就算有人風風火火地告訴我什麼第三線路什麼不死之類,我也怎麼都不會信以為真。

此後游不一會,手尖突然觸及硬物。由於正想問題,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不知硬物意味什麼,但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們總算游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說。

女郎也來到身旁確認岩壁。回首望去,手電筒光如一顆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閃爍。我們順著那光線,往右移動了10多米。

「大約是這裡了。」女郎說,「水面往上約50厘米的地方應該有個洞。」

「不會淹到水下去么?」

「不會。水面總這個樣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曉得,反正就是這樣,保持50厘米不變。」

我們在注意不使東西劈里啪啦落下的狀態下從頭頂的包裹里取出小手電筒,一隻手搭在岩壁凹陷處維持身體平衡,另一隻手往50厘米高的上邊照了照。岩石在昏黃耀眼的光照中顯現出來。眼睛等好久才適應光亮。

「好像沒有什麼洞啊!」我說。

「再往右移移看。」

我用手電筒照著頭上,貼著岩壁移動,還是沒有發現。

「真是右邊不成?」我問。

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靜止不動,便覺得冰涼徹骨,陣陣生寒。渾身上下的關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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