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冷酷仙境(吃喝、圖像工廠、圈套)

爬繩不知比登梯舒服多少倍,繩上每隔30厘米就打一個牢牢實實的結,而且粗細恰到好處,容易把握。我雙手緊握繩索,略微前後搖晃著身體,有節奏地一步步向上爬去。自覺頗像盪鞦韆的電影鏡頭。誠然,鞦韆用繩是不打什麼結的。因為打結會遭到現眾的輕蔑。

我不時仰望一眼。但由於電筒光迎面直射,很晃眼,很難看清距離。想必她擔心我,正在靜靜從頂端看我往上爬。腹部傷口隨著心臟的跳動而悶悶地陣陣作痛。跌倒時跌傷的頭也依然痛個不止。雖說不至於影響爬繩,但痛畢竟是痛。

越是接近頂端,她手中的電筒越是將我的身體及周圍情形照得光亮起來。但這總地說來是一種多餘的關心。因我早已習慣摸黑攀援,給這光線一照,反而亂了步調,腳登空了好幾次。我無法把握光照部分同陰影部分之間距離的平衡。看上去光照部分比實際突出得多,陰影部分則凹陷得多。而且過於耀眼炫目。人的身體可以很快適應任何環境。縱使很久很久以前潛入地下的夜鬼們能改變身體使之適應黑暗,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我覺得。

爬到六七十個繩結的時候,總算摸到了類似頂端的東西。我兩手扣住石沿,像游泳運動員爬上游泳池那樣向上爬去。由於繩子太長,胳膊早己累得沒有了力氣,花好長時間才爬上頂部。竟好像遊了兩三公里自由泳。她抓住我的皮帶,幫我最後一把。

「好險的地方!」她說,「再晚四五分鐘我們兩人就都報銷了。」

「這下可好了。」說著,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幾口氣。「水到什麼地方了?」

她放下電筒,一點點往上拉繩子。拉過大約30個結時,把繩子遞到我手裡。繩子濕得一塌糊塗:水已漲到相當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鐘,可就非同小可。

「可你能找到你祖父么?」我問。

「沒問題,」她說,「就在祭壇裡邊。不過腳扭傷了。說是逃跑時腳踩進深坑來著。」

「腳扭傷還能來到這種地方?」

「當然能。祖父身體好,我們這個家族都身體好。」

「像是,」我說。我也算是身體好的,但較之他們還是望塵莫及。

「走吧,祖父等著呢,他說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我也同樣。」

我重新背起背包,跟著她往祭壇那邊走去。所謂祭壇,其實不過是岩壁上一個圓洞而已。洞內狀似大房間,洞壁凹陷處放著一個氣瓶樣的燈盞,放出朦朦朧朧的黃色光亮,使得參差不齊的石頭洞壁爬滿無數奇形怪狀的陰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燈旁,臉有一半背光。由於燈光的關係,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實際上可以說精神十足。

「噢,怕是死裡逃生吧?」博士不無欣喜地對我說,「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為能早些趕到,也就沒怎麼在意。」

「在街上迷路來著,爺爺。」胖孫女說,「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見到他。」

「好了好了,怎麼都無所謂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費時間也罷省時間也罷都是同一碼事了。」

「到底為什麼是同一回事?」我問。

「算啦,這話說起來啰嗦得很,以後再說吧,還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螞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迹啰!」

我坐在稍離博士一點的地方。他孫女坐在我旁邊,從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螞蝗燒掉。螞蝗早已喝飽了血,鼓脹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麼大。被火一燎,「滋」地發出一聲帶水汽的聲響,落在地上還扭動了一會,女郎用運動鞋底一腳碾碎。皮膚被火燒了一下,緊繃繃地作痛。我使勁歪了歪脖子,覺得皮膚好像熟過頭的西紅柿的薄皮似的直欲開裂。這種生活不消一個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變成受傷的標本。就像掛在藥店牆上的腳癬病例圖那樣製成精美的彩色版分發給大家。肚皮傷口,頭部腫包,螞蝗吮吸的紅痣,甚至性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進去。也只能這樣才生動逼真。

「沒帶來什麼吃的東西?」博士對我說,「情況緊急,沒時間帶夠食物,從昨天就只吃巧克力來著。」

我打開背包,拿出幾個罐頭、麵包和水壺,連同罐頭刀一起遞給博士,博士首先不勝憐愛地喝了水筒里的水,然後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細檢查了罐頭,把桃罐頭和鹹味牛肉罐頭打開。

「你們也來一個如何?」博士問我們。

我們說不要,在這種地方哪裡上得來食慾。

博士把麵包撕成片狀,卷上腌味牛肉,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幾塊桃,把罐頭盒對在嘴上吱吱有聲地喝裡面的汁。這時間裡,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兩三口。由於威士忌的作用,身體各部位多少沒那麼痛了。這倒不是痛感減輕,而是因為酒精麻痹了神經,使我覺得痛感彷彿成了同我本身沒有直接關係的獨立生命體。

「啊,謝天謝地!」博士對我說,「這裡一般備有應急食品,能保證兩三天不餓,可這回因一時馬虎沒有補充,自己都感到窩囊。一旦過慣了舒服日子,就難免放鬆警惕,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晴天糊傘備雨時——古人說得實在妙極。」

博士獨自嗬嗬嗬笑了半天。

「現在飯也算吃完了,」我說,「差不多進入正題吧。從頭按順序說好么——你到底想幹什麼?已經幹了什麼?結果如何?我應該怎麼辦?一五一十地。」

「恐怕專業性很強,我想。」博士不無懷疑地說。

「專業性強的地方從略就是。明白基本輪廓和具體方案也可以了。」

「要是全部捅出,估計你會生我的氣,這可實在是……」

「不生氣。」我說。事到如今,生氣也於事無補。

「首先我恐怕必須向你道歉。」博士道,「雖說是為了研究,但畢竟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把你逼得走投無賂。對此我正在深刻反省。不光是口頭,我從內心覺得對你不起。不過話說回來,我所進行的研究,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相當可貴的,幾乎無與倫比的。這點無論如何得請你理解。科學家這種人,在知識寶藏面前眼睛是看不到其他東西的。也惟其如此,科學才得以取得不間斷的進步。說得極端些,科學這東西正因為有其純粹性才獲得繁殖。……呃,可讀過柏拉圖?」

「幾乎沒有。」我說,「不過還是請你抓住要點。關於科研目的的純粹性已經完全明白了。」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說科學純粹性這東西有時往往損傷很多人。這和所有純粹的自然現象都在某種情況下給人們造成損害是一樣的:火山噴發掩埋居民點,洪水把人們沖走,地震毀掉地面的一切。但如果說這類自然現象一律有害的話……」

「爺爺,」胖孫女從旁插嘴了,「能不能說得快點?要不然來不及的。」

「對對,說得對,」博士拉過孫女的手,啪啪拍了幾下,「可是,啊——從哪裡說好呢?我很不善於按縱向順序把握事態,不知該說什麼如何說。」

「你不是給我數據讓我進行模糊運算了么?這裡有什麼名堂?」

「說明這點要追溯到三年前。」

「請追溯好了。」

「當時我在『組織』的研究所工作來著。不是正式研究員,也就類似個體別動隊吧。我手下有四五名人員,有堂而皇之的設備,錢也隨便使用。我對錢無所謂,性格上也不願意受制於人。但『組織』提供用於研究的豐富實驗材料卻是得天獨厚的。而更有魅力的,是能夠將研究成果付諸實踐。

「那時『組織』的處境相當危急。具體地說,他們為保護情報所編排的各種數據保密系統,可以說已被符號士們破譯殆盡。『組織』如果將方法複雜化,符號士便用更複雜的手段破譯,如此反覆不止。這簡直同爭建高牆無異,一家建了高牆,另一家就鬥氣建得更高。幾個回合之後,牆便由於建得過高而失去實用性。然而哪一家又都不肯罷手,因為一罷手就等於失敗。一旦失敗,勢必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於是,『組織』決定依據全新的原理來開發無法破譯的數據保密方式。我便是作為這一開發項目的負責人而應聘的。

「他們選我是非常英明之舉。因為,當時——當然現在也是如此——我在大腦生理學領域是最有能力最有幹勁的科學家。我沒有干發表學術論文或在學術會議上作報告那樣的傻事,所以在學會裡始終不引人注意。但在大腦知識的深度上任何人都無可與我匹敵。『組織』知道這一點。正因如此才把我作為合適人選聘去。他們希望搞出一種完全不同的構想。不是將既成方式複雜化或改頭換面,而是從根本上改弦易轍。而這種作業,那些在大學研究室里從早到晚埋頭寫無聊論文或計算工資的學者是無能為力的。真正具有獨創性的科學家必須是自由人。」

「可你是由於加入『組織』而放棄自由人立場的吧?」我問。

「不錯,是那樣的,」博士道,「你說得不錯。對此我也在以我的方式反省。不後悔,而是反省。並非自我辯解——我急欲得到能夠將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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