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冷酷仙境(漢堡包、爬山車、截止期限)

我們做出的第一個決定是找地方填肚子。我雖然沒有食慾,但由於往下不知何時能吃上飯,似乎還是吃點什麼為妙。啤酒和漢堡包之類或許能勉強送入胃去。女郎說她中午只吃了一塊巧克力,實在飢腸轆轆,她口袋裡的錢只夠買一塊巧克力。

為了不刺激傷口,我小心翼翼地把兩腿插進牛仔褲,在T 恤外面套上運動衫,並加了一件薄毛衣。出於慎重,我又打開衣箱,拿出登山用尼龍防寒衣。女郎那套粉紅色西裝裙看上去無論如何都不適於地下探險,遺憾的是我衣箱里又沒有適合她體型的衣褲。我比她高10來厘米,她大概比我重10多公斤。當然最理想的是去商店買一套容易施展拳腳的裝備,但正值深更半夜,所有商店都已關門閉戶,好在我以前穿過的一件美軍處理的厚作戰夾克還算符合她的尺寸,便遞給了她。高跟鞋也成問題,她說事務所里有運動鞋和長膠靴可用。

「粉紅色的運動鞋粉紅色的長膠靴。」她說。

「喜歡粉紅色?」

「祖父喜歡。他說我穿粉紅色衣服恰到好處。」

「是恰到好處。」我說,不是隨口敷衍,的確恰到好處。胖女人配粉紅色衣服,往往如碩大的草莓糕給人以臃腫曖昧之感,而她卻相得益彰,莫名其妙。

「你祖父喜歡胖女孩?」我不失時機地問。

「嗯,那還用說,」胖女郎道,「所以我才總是注意保持肥胖,吃東西也是如此。一旦掉以輕心,一下子就瘦下去的。黃油啦乳酪啦只管放開肚皮來吃。」

「唔。」

我打開壁櫥,掏出背包,判認未被割裂之後,塞進兩人用的外衣;手電筒、指南針、手套、毛巾、大號小刀、打火機、繩索和固體燃料。接著走進廚房,從一片狼藉的食品中撿出兩個麵包、鹹味牛肉罐頭、香腸、桃和葡萄柚罐頭,裝進背包。水筒滿滿裝了一筒子水。最後抓起家裡所有的現金塞入褲袋。

「活像去郊遊。」女郎說。

「的的確確。」

出發前,我再度巡視一周我這渾如大塊垃圾堆放場的房間。維持生存的活動莫不如此:構築起來勞心費時,而毀壞則在頃刻之間。三個小房間之中,曾有過儘管不無疲憊卻又自滿自足的生活。然而這一切已在喝光兩罐啤酒的時間裡如晨霧般了無蹤影。我的職業我的威士忌我的平穩我的孤獨我的毛姆和約翰·福特全集,統統化為毫無意義的廢品。

草原的金輝,鮮花的榮光——我不出聲地念念有詞。隨後伸出手,拉掉門口的電閘,切斷家中所有的電源。

由於肚皮傷口痛得過分加之累得過分,我無法深入思考問題。於是決定什麼也不去想。與其半途而廢,莫如一開始就不思不想。我大模大樣地乘上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打開車門把東西放進后座。有人監視就監視好了,想盯梢也悉聽尊便。對於我怎麼都無所謂了。因為首先,我到底該對誰提高警惕?符號士還是「組織」?抑或那兩個持刀之徒?對現在的我來說,若以此三伙為敵,雖說不至於落荒而逃,但畢竟體力不支。肚皮被橫向劃開6 厘米的口子,睡眠不足,況且又要領著胖女郎在黑洞洞的地下同夜鬼殊死搏鬥,這已足以使我焦頭爛額,誰要幹什麼,只管下手就是。

可能的話,車也不想駕駛。我問女郎能否開車,她說不能。

「請原諒。馬倒是能騎。」

我確認燃科顯示計的指針貼近F ,將車開出,穿過七拐八彎的住宅地段,駛上大街。雖是夜半,車輛仍鋪天蓋地。大約一半是計程車,其餘是卡車和客車。我實在想不明白這芸芸眾生何以偏要在深更半夜乘車滿街亂闖。他們為什麼就不能6 點下班回家10點前鑽進被窩關燈睡覺?

但歸根結蒂,這是別人的問題。無論我怎樣左思右想,世界都將按其自身規律擴展下去,也不管我想什麼,阿拉伯人都仍要挖油不止,人們都仍要用石油製造電氣和汽油,都要在子夜街頭設法滿足各自的慾望。相比之下,我必須解決好當務之急。

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等信號時間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前面停的是輛大型卡車,紙捆簡直像要堆到天上去。右側一輛賽車型白色爬山車上坐著年輕男女。不知是去夜遊途中還是歸來路上,兩人都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女的把戴兩個銀手鐲的左腕伸出窗外,瞥了我一眼。她並非對我有什麼興趣,只是因為沒什麼可看的才看了我的臉。迪斯尼廣告也罷,交通標識也罷,我的臉也罷,什麼都無所謂。我也瞟了一眼她。

還算是漂亮的人吧,不過這等面孔似乎隨處可見。在電視劇裡邊,不外乎充當女主人公同伴那類角色——在酒吧里一邊喝茶一邊問什麼「怎麼了?近來總好像無精打採的」云云。一般只出場一次,消失後便再也無從想起是何模樣。

信號燈變綠後,我前面的卡車仍在磨磨蹭蹭,而白色爬山車早已發出一串瀟洒的排氣聲。隨著車內音響組合中嘭嚓嚓的旋律逃離我的視野。

「留意一下後面的車好么?」我對胖女郎道,「要是有一直咬住不放的,報告一聲。」

女郎點頭注視後面。

「你以為會有人跟蹤?」

「不曉得。」我說,「不過還是小心為好。吃的東西漢堡包可以吧?那東西節省時間。」

「什麼都行。」

我把車停在第一個撲入眼帘的路邊漢堡包店前。身穿紅色短連衣裙的女侍走來,貼著兩旁車窗問吃什麼。

「兩個乳酪餅一份干炸薯片外加熱巧克力。」胖女郎說。

「普通漢堡包和啤酒。」我說。

「對不起,不備啤酒。」女侍道。

「普通漢堡包和可樂。」我改口道。路邊漢堡包店是不備有啤酒的,我怎麼就沒想到這點呢?

等食物時間裡,我注意後面有無來車。結果一輛也未跟來。當然,假如真的盯梢,怕也不至於開進同一停車場,而應該埋伏在某個不引人注目的場所靜等我們的車開出。我轉而不再張望,將端來的漢堡包、薄土豆片和高速公路通行證大小的萵苣葉同可樂一起機械地送入胃中。胖女郎則慢吞吞地細細咀嚼,津津有味地咬著乳酪餅,抓著炸薯片,啜著熱巧克力。

「不吃點炸薯片?」女郎問我。

「不要。」

女郎將盤中物一掃而光,喝掉最後一口熱巧克力,又舔凈手指沾的番茄醬和芥末,用紙巾擦了擦指頭和嘴巴。從旁看來都覺得她吃得十分香甜。

「你祖父那邊,」我說,「首先該去地下實驗室看看吧?」

「恐怕是的。那裡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我也幫忙。」

「問題是能從夜鬼巢穴旁邊通過嗎?夜鬼干擾器已被弄壞了吧?」

「不礙事。還有小些的可供緊急時使用。威力雖不很大,帶在身上夜鬼還是不敢靠近的。」

「那就沒問題了。」我放下心來。

「沒那麼簡單,」女郎說,「由於電池的關係,攜帶型干擾器只能連續使用30分鐘,時間一到就要關掉開關充電才行。」

「唔,充電要花多長時間?」

「15分。工作30分,休息15分。在事務所和研究室之間往返一次,這時間綽綽有餘,所以容量搞得較小。」

我沒了情緒,不再言語。畢竟比束手無策好,況且也只能湊合使用。我驅車駛出停車場,中途找見一家深夜營業的自選商場。買了兩罐啤酒和1 小瓶威士忌。而後停車把兩罐啤酒喝光,威士忌則喝了四分之一。這麼著,心情總算略有好轉。剩下的威士忌擰好瓶蓋,交給女郎裝進背包。

「何苦這麼喝酒?」女郎問。

「因為心裡緊張吧。」

「我也緊張,可並不喝酒。」

「你的緊張和我的緊張是種類不同的緊張。」

「不大明白。」

「人上了年紀,無可挽回的事情的數量就越來越多。」

「所以疲勞?」

「不錯,」我說,「所以疲勞。」

她轉向我,伸手碰了下我的耳垂。

「不要緊,別擔心,我一直守在你身邊。」

「謝謝。」我說。

我把車開進女郎祖父事務所所在大廈的停車場,下車背起背包,傷口每隔一定時間就悶痛一陣子,如有一輛滿載乾草的貨車緩緩碾過自己的肚皮。我姑且認定:這僅僅是普通的痛,是表層的痛,與我自身的本質並不相干。猶如陣雨,雨過天晴。我將所剩無幾的自尊心盡皆收集起來,把受割之辱逐出心頭,步履匆匆地跟在女郎後面。

大廈入口有個大個頭年輕門衛,要求女郎出示本樓居住證,女郎從衣袋掏出塑料卡,遞給門衛。門衛把卡塞進桌上電腦的吞吐孔,確認熒屏上出現的姓名和房間號之後,按動開關打開大門。

「這是座非常特殊的建築物。」女郎穿過寬敞的大廳時對我解釋道,「進入這裡的人都有某種秘密,為保守秘密而建立了特殊的警衛體制。例如當開展重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