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冷酷仙境(法蘭克福、門、獨立組織)

像往常那樣,我的意識從視野角落依序回歸。首先捕捉意識的是視野右端的衛生間門扇和左端的檯燈,繼而漸次轉往內側,如湖面結冰時一樣在正中匯合。視野的正中間是鬧鐘,鍾針指在11時26分。這鬧鐘是在一個人的婚禮上得到的。為止住鐘的鬧聲,必須同時按下其右側的紅鈕和左側的黑鈕,否則便鬧個不停。這一設計很獨特,目的在於防止尚未徹底醒來便條件反射地按鈕止住鬧聲而旋即昏睡過去這種世間習慣性動作。的確,每次鈴響,我都不得不好好從床上坐起,把鬧鐘放在膝部才能同時按下左右兩個扭。這樣一來,我的意識也就被迫一步步踏入覺醒的世界。我已啰嗦過幾次,這鬧鐘是在一個人的婚禮上得到的。至於誰的婚禮則想不起了。25歲至30之間,我周圍還有相當一些可稱為朋友或熟人的男女,一年中要碰上幾次婚禮,這鬧鐘便是在其中某一次得到的。若我自己買,絕不至於挑這種必須同時按住兩個鈕才可止住鬧聲的繁瑣鬧鐘。相對說來,我算是起床痛快的。

當我的視野同放鬧鐘的地方相結合的時候,我反射性地拿起鬧鐘放在膝頭,雙手按下紅黑兩鈕。隨即我發現鬧鐘根本沒響,我剛才並非睡覺,自然沒有調鍾,不過偶然把鬧鐘置於餐桌而已。我是在進行模糊運算來著。無需中止鐘的鬧聲。

我把用鍾放回桌面,環視四周。房間狀況較之我開始模糊運算前毫無改變。報警器的紅燈顯示「ON」,餐桌角放著空咖啡杯。代替煙灰缸的玻璃碟上直挺挺躺著她最後吸剩的半截香煙,牌子是「萬寶路」。沒沾口紅。由此想來,她全然沒有化妝。

接下去,我仔細看了眼前的手冊和鉛筆。原本削得細細尖尖的五支F 鉛筆,兩支斷了,兩支貼根磨禿了,惟有一支原封未動。右手中指還殘留著長時間寫東西造成的輕度麻痹感。

模糊運算已經完成。手冊上密密麻麻寫滿16頁蠅頭數值。

我按手冊上的要求,將分類轉換數值和模糊運算後的數值逐項合算,然後將最初用的一覽表拿去水槽燒掉,把手冊裝進安全盒,連同錄音機一起放入保險柜。最後,坐在沙發上吁了口氣。任務已完成一半。至少下一天可以好好休養生息。

我往杯里倒了大約二指高的威士忌,閉目分兩口飲下。溫吞吞的酒精通過喉頭,經腸道進入胃中。俄爾,溫吞感浴血管擴散到身體各個部位。首先胸口和臉頰變暖,繼之雙手變暖,最後腳也暖和起來。我去衛生間刷了牙,喝了兩杯水,小便,又進廚房重新削尖鉛筆,整齊地擺在筆盤上。之後把鬧鐘放在床頭枕旁,調回電話自動應答裝置。時針指向11點57分。明天還完整無缺地保留未動。我匆匆脫去衣服,換睡袍鑽進被窩,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熄掉床頭燈,準備美美地睡上12個鐘頭。要在沒有任何打擾的情況下足足睡12個小時。鳥鳴也罷,世人乘電車上班也罷,天底下什麼地方火山噴發也罷,以色列的裝甲師毀掉中東某個村莊也罷,反正我要大睡特睡。

我開始考慮辭去計算士工作以後的生活。我要存一大筆錢,加上退休金,從從容容地打發時光,學習希臘語和大提琴。把琴盒放在小汽車后座,開上山去一個人盡情盡興地練琴。

如果順利,說不定能在山上買一幢別墅——一座帶有像樣廚房的整潔漂亮的小房,在那裡讀書,聽音樂,看舊電影錄像,燒菜做飯。提起飯菜,不由想起圖書館負責參考文獻的長

頭髮女孩,覺得和她一起在那裡——那座小房——倒也不壞。我做,她吃。

如此思考飯菜的時間裡,我墮入了夢鄉。睡意如同天空塌落一般突然降臨我的頭頂。大提琴也好小房也好飯菜也好,統統煙消雲散,了無蹤影。惟獨我存留下來,如金槍魚一樣沉沉睡去。

有人用鑽頭在我頭上打洞,塞進一條硬紙繩般的東西。繩似乎很長,源源不斷地塞入頭中。我揮手想把繩撥開,但怎麼撥都無濟於事,繩依然連連進入頭內。

我翻身坐起,用手心換了摸腦袋兩側,並無繩,也無洞。有鈴在響,持續地響。我抓起鬧鐘放在膝頭,雙手按下紅或黑鈕。然而鈴還是響個不停。是電話鈴!時針指在4 點18分。

外面尚黑——凌晨4 點18分。

我下床走去廚房,拿起話筒。每次半夜電話鈴響,我都下定決心,睡前一定把電話移回卧室,但事後便忘得一乾二淨。因此小腿肯定又要撞上桌腿或煤氣取暖爐之類。

「喂喂。」

電話另一端無聲無息,猶如電話機整個埋進了沙地。

「喂喂!」我大聲吼叫。

但話筒仍寂無聲息。既不聞喘息,又聽不見「咯噔」聲。靜得險些使我也順著電話線陷入沉默之中。我氣呼呼地放下話筒,從電冰箱里拿出牛奶咕嘟嘟喝了,重新上床躺下。

電話鈴再度響起是4 點46分。我爬下床,沿同樣路線摸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

「喂喂。」我開口道。

「喂喂,」一個女子的聲音。聽不出是誰。「剛才真對不起,音場亂套了,聲音不時被整個消除。」

「聲音消除?」

「嗯,是的。」女子說,「音場剛才突然混亂起來,肯定祖父身上發生了什麼。喂,聽得清?」

「聽得清。」我說。原來是送給我獨角獸頭骨的那位奇特老人的孫女,那個身穿粉紅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祖父一直未歸,音場又一下子亂成一團,情況篤定不妙。往實驗室打電話也沒人接……定是夜鬼對祖父下了毒手。」

「不會弄錯?不就是祖父埋頭實驗而沒有回來嗎?上次不也是忘記給你消音的事了?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一上來情緒就把其他一切忘到了腦後。」

「不同的,情況不一樣,這我心裡清楚。我同祖父之間有一種相互感應,每當對方發生意外就有所感覺。祖父肯定發生了什麼,肯定非同小可。況且聲音護欄都已被毀掉,毫無疑問。所以地下音場才混亂不堪。」

「什麼?」

「聲音護欄,一種防止夜鬼靠近的發出特殊聲音的裝置。而這裝置已被狠命弄壞,以致周圍聲音完全失去諧調。絕對是夜鬼偷襲了祖父。」

「為什麼?」

「因為都在盯著祖父的研究,夜鬼啦符號士啦等等。這伙傢伙一心把祖父的研究成果據為己有。他們向祖父提出過做交易的事,祖父一口拒絕,因此懷恨在心。求求你,請你馬上過來,肯定事情不妙,幫我一把,求你了!」

我腦海中推出夜鬼在地道中得意徘徊的情景。想到現在要鑽到那種地方,立時毛骨悚然。

「我說,實在抱歉,我的工作是負責計算,其他事項合同中沒寫,再說我也無能為力。

當然,假如我力所能及,自然樂意從命。但我不可能通過同夜鬼搏鬥而把你祖父搶救出來。

那應該由警察或『組織』上的行家裡手等受過專門訓練的人來幹才是。」

「警察例外。要是求那伙人幫忙,無疑弄得滿城風雨,不可收拾。而要是眼下就把祖父的研究公之於世,世界可真就完了。」

「世界完了?」

「拜託了,」女郎道,「快來幫我。要不然就無可挽回了。這次襲擊我祖父,下次就輪到你。」

「怎麼會輪到我呢?若是你倒情有可原,我對你祖父的研究卻是一無所知的呀!」

「你是鑰匙,缺你打不開門。」

「不理解你說的什麼。」

「詳情沒工夫在電話里說。反正事情至關重要,遠遠超除你的想像。總之相信我好了,對你很重要喲!一定要儘快想辦法,遲一步就統統報銷,不是我危言聳聽。」

「罷了罷了,」我看看錶,「不管怎樣,你也還是最好離開那裡。如果你的預感不錯,那裡就太危險了。」

「到哪兒去呢?」

「我把青山一間晝夜營業的超級商場位置告訴她。在裡面一間咖啡屋等我,我5 點半前趕到。」

「我怕得很,總好像……」

聲音再次消失。我朝話筒吼了幾次,都無反應。沉默如同槍口冒出的煙從話筒口裊裊升起。音場混亂。我放回話筒,脫去睡袍,換上運動衫和棉布褲。而後去衛生間用電動刮須刀三下五除二颳了鬍鬚,洗了把臉,對鏡梳理頭髮。由於睡眠不足,臉腫得活脫脫成了廉價乳酪餅。我真想盡情酣睡,睡好後精神抖擻地開始普通地道的生活。為什麼人們偏偏不准我休養生息呢?獨角獸也罷夜鬼也罷,與我有何相干!

我在運動衫外面套上尼龍風衣,把錢夾、零幣和小刀裝入衣袋。略一遲疑,又把獨角獸頭骨用兩條毛巾團團包起,連同火筷一起塞入旅行包,再把已裝進安全盤的模糊運算完畢的手冊貼其旁邊投入包中。這間公寓套房絕對算不上安全。若是老手,不消洗一塊手帕工夫便可把房門和保險柜全部打開。

我穿上終歸只刷洗了一隻的網球鞋,夾起旅行包走出房間。走廊里不見人影。我避開電梯,沿樓梯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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