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What』s your poison?

季節緩慢地,有如滑落斜坡似地一去不回頭。

彷佛從那一天起,夏天就突如其來地結束了。

死去的蟬紛紛掉落在柏油路上,蟬鳴聲勢轉小;陽光減弱,不再烈日灼人。

周遭的大人毫不訝異地便接受了繼父的死,他們都知道他有心臟病,而且沒有接受正規的治療,因此對於他隨時會發作這件事並不意外。

殺死繼父的隔晚,疲憊不堪的媽媽忙著招呼前來守靈的鄰居。

其中有個梳著奇怪髮型的婦人,看起來大約五十歲。

她的長髮梳得蓬鬆,髮型像女兒節雛偶。

我想起她出身自村裡代代相傳的女巫家族。

由於這年頭沒什麼事需要勞動到女巫,所以她的家族已呈現停業狀態,聽說這個歐巴桑因為平時無事可做,沒事就愛搬弄島上居民的是非。

我聽說這個歐巴桑很愛到毫不相干的人家守靈,對她起了幾分戒心。

不過媽媽很客氣地招呼她。

後來我還聽她問起繼父的病有多嚴重,還問繼父留下了多少遺產。

夜深後,靜香到家裡來。

媽媽低聲下氣地不停向靜香點頭致意,口中不停念著「謝謝妳喔」。

喜歡道人長短的歐巴桑似乎嚇了一跳,忙問我說:

「妳和宮乃下家的大小姐是朋友嗎?是怎麼認識她的?」我假裝哭泣,不理會她。

靜香一如往常穿著一身黑,和其他人一樣拈完香便回家去了。

回家前,她突然轉過身來,對我說了什麼。

她單薄而無血色的嘴唇微張,喃喃地攝動著。

她口中吐出的模糊字句聽在我耳里就像在說:

〈接下來換小葵了喔。〉她的嘴形像是這麼說。

我害怕地臉都糾結了。

那天一直到半夜,我才有機會和媽媽獨處。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看著放置在客廳正中央的棺木,我猶豫了很久才終於開口。

「媽媽。」

媽媽沒有回頭,背對著我問:

「什麼事?」

我又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知道如果想把自己的罪行全盤托出,媽媽會是最好的人選,她應該會懂我為什麼這麼做。

她知道我只是想鬧著玩,也知道繼父是怎麼樣的人。

「我……」

「小葵,等一下再說好嗎?」我沮喪地閉上了嘴。

線香快燒完了,媽媽點上新的線香束,看了我一眼。

「小葵。」

「什麼?」

「不要再讓媽媽傷腦筋了。」

「我我不會的,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以後的日子會很不好過,妳要幫媽媽的忙,妳已經是國中生了。」

「嗯」

「如果連小葵都出問題,突然離開媽,我會受不了的。媽媽已經什麼都沒辦法去想了。」

「嗯……」我閉口不語。

這個夜晚寂靜異常。

為了媽媽,我絕不能說出這個秘密。

於是,我硬把自己的罪過和罪惡戲,咕嚕一聲和著口水咽下。

隔天喪禮在山上的一間小廟舉行,弔唁客只有寥寥幾人。

不知道是誰聯絡的,小幸和雪代她們也穿著制服頂著酷暑來了。

大家客套性地安慰我,但此時我腦中只有自己犯下的罪行,恍恍惚惚的,只能隨口回應大家的話。

她們似乎以為我是因為繼父的死而悲傷過度,紛紛安慰我說:

「打起精神來」、「妳爸看到妳這麼傷心也會難過的」之類的話。

由於這些話和真相天差地別,實在太不真實,我總算能笑著向大家道謝。

之後的誦經太過冗長,我幾乎暈了過去。

叩叩叩的木魚聲聽起來很滑稽,可笑極了。

上了年紀的和尚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像是「從今天起兩人要互相照應,堅強地活下去,以安慰故人在天之靈」。

過程中我左耳進右耳出,只想著以後只剩下我和媽媽相依為命,一定要保護媽媽才行,然後又咕嚕一聲咽下了我的罪惡。

我和媽媽一起去了火葬場,用筷子把繼父的白骨夾進骨灰體里。

繼父的白骨幹乾的、很潔白。

我的嘴裡不停地喃喃念著:對不起殺了你……

「小葵,妳說什麼?」

「我在跟爸爸說再見。」

「是嗎?」媽媽點了點頭。

「畢竟妳和爸爸感情那麼好啊。」聽到這句話,我的心發出了玻璃碎裂的聲音,裂成了碎片。

夏天結束了。

小島深處的山頂揚起了白色水氣,緩緩往上飄。

一到了夜晚,幾艘采海膽的小船就會浮現在大海之上,看起來就像召喚星星的魔法小船似的無數星星閃耀在藍色夜空里,山頂的白雲拉成細細長長的形狀,繚繞在山頭,遠處的山看起來比白天更遠、更遣。

夏末的島上美麗極了,夏天就這麼閃閃發光地通過島上。

暑假結束前,我每天輾轉於不同的地點,再也沒有接近之前和靜香巧遇的日軍要塞遺迹。

海邊一座已經報廢的老燈塔是我新的秘密基地,我坐在生鏽的螺旋梯上打電動,度過了暑假的最後的幾天。

電動不停發出嗶嗶嗶的電子音,這陣子我都在玩同一個卡匣,原本這是我很喜歡的遊戲。

——但是,就算可以悠哉地打電動,我也一點都不開心了。

自從我的心裂成碎片之後,我就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成了靠電力而被迫活動的玩偶,每天早上起床、吃飯、和媽媽聊天、整理桌面、去打工。

物產中心的阿姨都安慰我,要我打起精神來,還說了很多繼父年輕時的事。

我興緻勃勃地點頭聽著。

死者為大,大家提到繼父的過去,說的都是好事。

我知道以前阿姨們是怎麼說繼父的不是,讓我不禁覺得歐巴桑真是群逢迎諂媚的生物。

下午我便騎著車離開漁港,到燈塔打電動。

這一天和以往沒什麼不同,但是我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心,現實對我來說,就像在遠方上映的電影一樣。

我想大叫,卻叫不出聲,於是又只能擠出笑臉,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

那以後田中颯太曾傳了一次簡訊給我。

我讀著屏幕上顯示的「妳還好吧?」流下一滴淚。

我突然想起扮鬼嚇唬繼父那天,在那個關鍵時刻,我聽到一個聲音試圖阻止我干下蠢事,那是田中颯太的聲音。

我回了訊息給他說:

「一點都不好,但是都無所謂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發不出求救信號。

然後田中颯太回覆:

「什麼嘛,那就學校見了。」嗯,那就學校見了。我點點頭。

可是學校?

我還能若無其事地回到學校當個國中二年級生嗎?像我這樣的殺人兇手?我真的有資格嗎?

就這樣,我在以藍天為背景的狹長廢棄燈塔里,度過了幾天悠閑的時光。

可是這天,本來沒人會出現的燈塔里,突然有人來了。

我站在螺旋梯上,透過縷空的四方形小窗往外看。

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出現,對方在通往燈塔的路上徘徊著。

是宮下乃靜香。

她又是一身黑蕾絲、十字架、印有顯眼英文字樣的T恤裝扮,真是搞不懂她的品味。

她的娃娃頭長了一些了劉海遮住了大半金屬框眼鏡。

靜香在這個炙熱的小島上徘徊,東張西望地四處察看。

她在找什麼?我疑惑地想。

就算我不去舊日軍的要塞遺迹,她今天應該還是在那邊看書才對呀。

想到這裡,我突然發覺說不定靜香要找的是我,背後不禁一陣發涼。

〈我也有想般的人〉那低沉的聲音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我打了個冷顫,低頭看著地面,挪了一下位置重新坐好,以免被靜香發現。

只見她找著找著,慢慢地走過燈塔,消失在遠處。

當深藍的海面比天空早一步籠罩在夜色之際,我才走出秘密基地。

我跑著回家,以免被靜香發現。

媽媽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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