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4

傍晚6點半,由美吉來了。仍是那身制服,但襯衣換成了另一種式樣。她這次提來一個小塑料袋,裡面裝著備換的內衣、洗漱用具和化妝品。

「遲早要露馬腳。」我說。

「放心,絕無疏漏。」由美吉嫣然一笑,脫下坎肩,搭於椅背,我們在沙發上抱在一起。

「噯,今天一直考慮你來著。」她說,「我這樣想:白天我每天在這賓館裡做工,晚上就悄悄鑽到你房間里兩人抱著睡覺,早上再出去做工。這樣該有多好啊!」

「單位住所合二而一。」我笑道,「不過遺憾的是,一來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長久地住在這裡,二來如果天天如此,遲早必被發現無疑。」

由美吉不服氣似的在膝蓋上低聲打了幾個響指。「人生在世很難稱心如意,是不?」

「完全正確。」我說。

「不過你總可以在這裡再住幾天吧?」

「可以,我想可以的。」

「那麼幾天也好,兩人就在這賓館裡過好了!」

之後她開始脫衣服,又一件件疊好放好,習以為常。手錶和眼鏡摘下放在茶几上。我們親昵了一個小時,我也罷她也罷都折騰得一塌糊塗,卻又覺得極為舒坦和愉快。

「是夠厲害的!」由美吉說。說完便在我懷中昏昏睡去,顯然是開心之故。

我沖個淋浴,從冰箱里拿出啤酒獨自喝了,坐在椅子上端視由美吉的臉。她睡得十分安然甜美。

將近8點,她睜開眼睛說肚子餓了。我們查閱房間服務項目的萊譜,要了奶汁烤菜通心粉和三明治。她把衣服皮鞋藏在廁所里,男侍敲門時迅速躲進浴室。等男侍把盤子放在茶几上離開,我小聲敲浴室門把她叫出。

我們各吃了一半奶汁烤菜通心粉和三明治,喝了啤酒,然後商量日後的安排,我說從東京搬來札幌。

「住在東京也那麼回事,已經沒有意思。」我說,「今天白天我一直在想,決定在這裡安頓下來,再找一件我幹得來的工作,因為在這裡可以見到你。」

「住下?」她問。

「是的,住下。」我說,要搬運的東兩估計不是很多,無非音響、書和廚房用具之類,可以一起裝進「雄獅」用渡輪運來。大的東西或賣或扔,重新購置即可。床和冰箱差不多也到更新換代的時候了。總的說來我這人使東西使的時間過長。

「在札幌租套房子,開始新的生活。你想來時就來,住下也可以。先這麼過一段時間,我想我們可以相安無事。我已回到現實之中,你也心懷釋然,兩人就在這裡住下。」

由美吉微笑著吻了我一下,說是「妙極」。

「將來的事我也不清楚,不過預感良好。」

「將來的事誰都不清楚。」她說,「現在可實在是美極妙極,無與倫比!」

我再次給房間服務部打電話,要了一小桶冰塊。她又躲進浴室,冰塊來了後,我拿出白天在街上買的半瓶伏特加和番茄汁,調了兩杯血色瑪莉。雖說沒有檸檬片和倍靈調味汁,畢竟也算是血色瑪莉。我們暫且用來相互乾杯,由於要有背景音樂,我打開枕旁有線廣播的開關,把頻道調至「流行音樂」。曼特瓦尼管弦樂隊正在演奏《誘惑之夜》,聲音優美動聽,別無他求,我想。

「你真是善解人意,」由美吉佩服道,「實際上我剛才就想喝血色瑪莉來著,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準確呢?」

「側起耳朵就可以聽見你需求之物的聲音,眯起眼睛就可以看見你需求之物的形狀。」

「像標語似的?」

「不是標語。不過把活生生的形象訴諸語言而已。」

「你這人,要是當標語製作專家就好了!」由美吉哧哧笑道。

我們分別喝了3杯血色瑪莉,而後又赤身裸體地抱在一起,充滿柔情地雲雨一番,我們都已心滿意足,抱她的時候,我恍惚聽到一次老海豚賓館那座舊式電梯哐哐噹噹的震動聲響。不錯,這裡是我的連接點,說被包容在這裡,這是最為現實的現實。好了,我再也不去別處,我已經穩穩地連接上了。我已重新找回連接點,而同現實相連相接,我尋找的就是這個,羊男將我同其連在一起。12點,我們上來困意。

由美吉把我搖醒。「喂,起來呀!」她在耳畔低語。她不知何時已經穿戴整齊,四下還一片昏暗,我大腦的一半還留在溫暖泥沼般的無意識地帶,床頭燈亮著,枕邊鍾剛過3點。我首先想到的是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莫不是她來這裡被上司發現了?因為由美吉搖晃我肩膀的神態極為嚴肅,又是半夜3點,加之她已穿好衣服,看來情況只能是這樣,怎麼辦好呢?但我沒再想下去。

「起來呀,求你,快起來!」她小聲說。

「好的好的。」我說,「發生什麼了?」

「別問,快起來穿衣服。」

我不再發問,迅速穿起衣服。把半袖衫從頭套進去,提上藍色牛仔褲,登上旅行鞋,套上防風外衣,將拉鏈一直拉到領口。前後沒用1分鐘,見我穿罷衣服,由美吉拉起我的手領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小縫,兩三厘米的小縫。

「看呀!」她說。我從門縫向外窺看。走廊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黑得像果子凍一樣稠乎乎涼絲絲,且非常深重,彷彿一伸手即被吸入其中。同時有一股與上次相同的氣味兒:霉氣味兒,舊報紙味兒,從古老的時間深淵中吹來的風的氣味兒。

「那片漆黑又來了。」她在我耳邊低語。

我用手臂攔住她的腰,悄悄摟過。「沒關係,不用怕。這裡是為我準備的世界,不會發生糟糕的事。最初還是你向我提起這片黑暗的,從而我們才得以相識。」不過我也沒有堅定的信心,我也怕得難以自己。那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根深蒂固的恐怖,是一種銘刻在我的遺傳因子之中、從遠古時代便一脈相承的恐怖。黑暗這種東西縱使有其存在的緣由,也同樣可怕可怖。它說不定會將人一口吞沒,將它的存在扭曲、撕裂,進而徹底消滅,到底有誰能夠在黑暗中懷有充分的自信呢?所有一切都將在黑暗中猝然變形、蛻化以至消失,虛無這一黑暗的祖護者在這裡涵蓋一切。

「不要緊,沒什麼好怕的。」我說,同時也是自我鼓勵。

「怎麼辦?」由美吉問。

「兩人一起到前邊去。」我說,「我回到這賓館的目的是為了見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此人。他在黑暗的盡頭,在那裡等我。」

「那個房間里的人?」

「是的,是他。」

「可我怕,怕得不得了。」由美吉的聲音顫抖得發尖。沒有辦法,連我都戰戰兢兢。

我輕吻了一下她的眼瞼。「別怕,這回我和你在一起。讓我們一直手拉手,不鬆手就沒問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鬆手,緊緊靠在一起。」

我返回房間,從皮包里掏出事先準備的筆式手電筒和大型打火機,裝進外衣口袋,然後慢慢開門,移步走廊。

「去哪兒?」她問。

「向右。」我說,「一直向右,向右沒錯。」

我用筆式手電筒照著腳前沿走廊行走。如上次所感,這裡並非海豚賓館的走廊,而要陳舊得多。紅色地毯磨得斑斑駁駁,地板凸凹不平,石灰牆壁布滿老人斑樣的無可救藥的污痕,是老海豚賓館,我想,準確說來又不是一如原樣的海豚賓館。這裡是類似它的某一部分,是老海豚賓館式的一處所在。徑直走了一會兒,走廊仍像上次那樣向右拐彎,我於是拐過,但與上次又有不同——見不到光亮,見不到從遠處門縫中透出的微弱燭光。出於慎重,我熄掉手電筒,但同樣沒有光。完整無缺的黑暗猶如狡猾的水,悄無聲息地將我們包容其中。

由美吉猛地捏了下我的手。「看不見光亮。」我說。聲音嘶啞得很,根本不像是我的聲音。「那裡的門透出光亮來著,上次。」

「我那時也是,我也看見了。」

我在拐角處佇立片刻。心裡想道:羊男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他睡著了不成?不,不至於。他應該時刻呆在那裡時刻點燈才是,像守護燈塔那樣,那是他的職責。即使睡著燭光也該常明不熄,不可能熄滅,我掠過一種不快的預感。

「嗯,就這樣回去吧!」由美吉說,「這回太暗了,回去另等機會吧。還是那樣好,別太勉強。」

她說的不無道理,的確過於黑暗,並使人覺得可能發生不測,但我沒有回頭。

「不,我放心不下,想去那裡看個究竟。他有可能出於某種原因在尋求我,所以才把我們同這個地方連接起來。」我再次打亮電筒,細細的黃色光柱倏地劃破黑暗。「走,拉緊我的手。我需求你,你需求我。不必擔心,我們已經住下,哪裡也不去,保證返回,放心好了」

我們盯著腳下一步一步地緩緩邁進。黑暗中我可以感覺出由美吉頭上隱約的洗髮液味兒,這氣味使得我緊張的神經得到甘美的滋潤。她的小手又暖又硬,我們在黑暗中連在一起。

羊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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