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

雪的父親的房子靠近海邊,到達時已是薄暮時分。房子古色古香,寬寬大大,院子里草木葳蕤。有一角還保留著湘南作為海濱別墅地帶時期的依稀面影。四下悄然無聲,春日沉沉西墜,氣氛十分和諧。點點處處的庭院里,株株櫻樹含苞欲放。櫻花開罷,木蓮花不久便將綻開花蕾。此種色調和香氣每天都略有不同的朝朝暮暮,可以使人感覺到季節的交相更迭。這等場所居然被保存下來。

牧村家四周圍著高高的板牆,大門是古式的,帶有稜角。惟獨名牌十分之新,黑色的墨跡赫然勾勒出「牧村」二字。一按門鈴,稍頃出來一位二十四五歲的高個男子,把我和雪讓進裡邊。男子一頭短髮,彬彬有禮,對我對雪都很客氣。同雪之間,看樣子已相見多次。他笑的方式同五反田差不多,給人以玉潔冰清的愉悅之感,當然遠不及五反田那般爐火純青。他一邊帶我們往院子裡頭走,一邊說他是給牧村先生當助手的。

「開車,送稿,查資料,陪著打高爾夫球、打麻將、出國,總之無所不做。」其實並沒有問他,他兀自樂在其中似的向我介紹起來,「用句老話,就算是伴讀書童吧。」

「唔。」我應道。

雪看樣子很想說他一句「傻氣」,但未出口。她說話大概也是要看對象的。

牧村先生正在里院練高爾夫球。在兩棵樹之間拉了張網,瞄準正中目標猛地將球擊出。可以聽見球棒揮起時那「嗖」的一聲——那是世上我最討厭的聲音之一,聽起來十分凄涼幽怨。何以如此呢?很簡單:偏見而已。我是無端地厭惡高爾夫球這項運動。

我們進去後,他回頭把球棒放下,拿起毛巾仔仔細細地擦去臉上的汗,對雪說了句「你來啦」。雪倒像什麼也沒聽見,避開目光,從夾克袋裡掏出口香糖,剝掉紙投入口中,咕嘎咕嘎地大嚼起來,隨手把包裝紙揉成一團扔到樹盆里。

「『您好』總要說一句吧?」牧村道。

「您好!」雪勉強地說完,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一轉身不見了身影。

「喂,拿啤酒來!」牧村先生粗聲大氣地命令書童。書童聲音洪亮地應罷,快步走過院子。牧村先生大聲咳嗽一聲,「呸」地往地面吐了一口,又拿起手中擦臉上的汗。他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只管目不轉睛地盯視綠色的網和白色的目標,彷彿在綜合察看什麼。我則茫然地看著生有青苔的石塊。

此時此地的氣氛,我總覺得有點不大自然,有點造作,有點滑稽好笑。並不是說哪裡有什麼欠妥,也不是誰有什麼差錯。只是覺得有一種模仿性的拙劣痕迹。表面看來大家各得其所,各司其職。作家與書童。但若放在五反田身上,我想會表演得更加妙造自然,更加富於魅力。他那人幹什麼都幹得漂亮,無論腳本多少糟糕。

「聽說你關照了雪。」先生開口了。

「算不得什麼,」我說,「不過一起乘飛機回來罷了,什麼也沒做的。反倒是我勞您在警察那邊費了心,幫了大忙,實在謝謝。」

「唔,啊,不,哪裡哪裡。反正算是再不互欠人情。別介意。況且是女兒求的我,她有求於我可是稀罕事。沒有什麼。我也向來討厭警察,1960年害得我也好苦。樺美智子死的時候,我在國會外面來著。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以前……」

說到這裡,他彎腰撿起高爾夫球棒,轉向我,邊用球棒通通地輕敲腿部,邊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的腳,再看著我的臉,儼然探索腳和臉之間的關係。

「很久很久以前,何為正義,何為非正義,心裡一清二楚。」牧村拓說。

我點點頭,未表現出很大熱情。

「打高爾夫球?」

「不打。」

「討厭?」

「無所謂討厭喜歡,沒有打過。」

他笑道:「不存在無所謂討厭喜歡吧。大體說來,沒打過高爾夫球的人都屬於討厭那一類,百分之百。直言相告好了,很想聽聽直言不諱的意見。」

「不喜歡,直言相告的話。」

「為什麼?」

「哪一樣都使我覺得滑稽。」我說,「比如神乎其神的用具,故弄玄虛的入場券、旗子、衣服和鞋,以及蹲下觀察草地時的眼神、側耳的方式,總之,沒有一樣合我的意。」

「側耳方式?」他滿臉疑惑地反問。

「隨便說說,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說大凡同高爾夫球有關的一切我都看不順眼。側耳方式是開玩笑。」

牧村又用空漠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

「你這人有點不同一般吧?」他問。

「完全一般。」我說,「再普通不過的人,只是玩笑開得不夠風趣。」

不大工夫,書童拿著兩瓶啤酒和托有兩隻杯的盤子走來。他把盤子放在櫓廊里,用開瓶器打開瓶蓋,往杯里斟滿啤酒,又快步離去。

「噢,喝喝!」他去檐廊里躬身坐下,說道。

我客氣一下,拿起酒杯。喉嚨正又干又渴,喝起來格外可口。不過還要開車,多喝不得,只限一杯。

牧村的年齡,確切的我不清楚,大約45歲上下。個頭並不很高,但由於身材長得魁偉,看上去很大塊頭。胸脯厚實,胳膊粗脖子粗。脖子粗得有點過分。倘稍細一些,說是運動員也未嘗不可。可惜粗得幾乎同下頒直接相連,耳朵下邊的肉又鬆弛得無可救藥,顯然是多年忽視運動的結果。如此狀態,縱使再打高爾夫球也於事無補。而且年齡越來越大,畢竟歲月不饒人。過去我從照片上見到的牧村拓則正當青年,端莊秀氣,目光炯炯。雖然算不得英俊,但總有一種引人注目之處,顯然一副文壇新秀的風采,前途無可限量。那是多少年前來著?十五六年以前吧?如今眼神仍帶有些許銳氣,在光線與角度的作用下,看上去有時依然顧盼生輝。頭髮很短,白髮已隨處可見。或許是打高爾大球的關係,皮膚曬得同拉克思特牌紅葡萄酒色馬球衫難分彼此。襯衫自然早已沒了紐扣。脖頸太粗,馬球衫在他身上相當局促。脖子這東西,大細顯得饑寒交迫,過粗則顯得熱不可耐,個中分寸甚難把握。若是五反田,我想肯定穿得瀟洒有致。喂喂,老想五反田怎麼成!

「聽說你靠寫什麼東西為生。」牧村說。

「談不上是寫,」我說,「提供補白填空的隻言片語而已。內容不論,只要寫成文字就行。那東西總得有人來寫,由我來寫罷了。同掃雪工一樣,文化掃雪工。」

「掃雪工,」說著,牧村瞥了一眼身旁的高爾夫球棒,「好幽默的說法!」

「多謝。」

「喜歡寫文章?」

「對我眼下乾的事,既說不上喜歡也算不上討厭,不是那種檔次上的工作。不過,有效的掃雪方法這東西確實還是有的,例如訣竅啦技巧啦姿勢啦用力方式啦等等。琢磨這些我並不討厭。」

「答得痛快。」牧村讚歎似的說。

「檔次越低,事物越單純。」

「哪裡!」接著沉默了15秒,「掃雪工這說法是你想出來的?」

「是啊,我想是的。」

「我借用一下如何?用一下這個『掃雪工』。這詞兒很風趣。文化掃雪工。」

「完全可以,請請。又沒申請什麼專利。」

「你想說的我也感同身受。」牧村一邊捏弄耳輪一邊說,「有時我也有這種感覺,覺得寫這樣的文章又有什麼意思呢!過去可不這樣認為。那時世界更小,叫人有奔頭,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把握得住,別人追求什麼,也完全瞭然於心。傳播媒介本身很小,像個小村子,大家見面都相識。」

他一口喝乾杯里的啤酒,拿起瓶子把兩個人的杯子斟滿。我說不要,他沒理。

「可現在不同。所謂正義云云,誰都不懂,全都不懂。所以只能應付好眼前的事,掃雪工,如你所說。」說罷,他又盯住兩棵樹榦之間那張綠色的網。草坪上落有三四十個白色高爾夫球。

我啜了口啤酒。

牧村開始考慮往下該說什麼。考慮需要時間,但他本人似乎並未意識到這點。因為他已習慣眾人靜等他的談話。無奈,我也只好靜等他重開話題。他一直用手指擺弄著耳輪,儼然清點一捆嶄新的鈔票。

「女兒同你很合得來,」牧村說,「她並非同任何人都合得來,或者說幾乎同任何人都合不來。和我沒有幾句話好說。和她母親雖也說不上幾句,但起碼還算尊敬。對我則連尊敬也沒有,一點兒也沒有,甚至瞧不起我。她壓根兒沒有朋友,好幾個月連學也沒上,光是悶在家裡一個勁兒聽那些烏七八糟的音樂。可以說很成問題,實際上班主任老師也是這樣說的。和別人格格不入,但同你卻合得來——怎麼回事呢?」

「怎麼回事呢……」

「脾氣相投?」

「或許。」

「對我女兒,你怎麼看?」

回答之前,我躊躇了一下,這簡直同面試無異,不知該不該直言無忌。「正值棘手的年齡。本來就棘手,家庭環境又惡劣得幾乎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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