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中田沉沉睡去,不再醒來

兩個人在國道沿線的河灘上燒了佐伯委託的三本文件。星野在小超市買來打火機油,在文件上澆了個夠,用打火機點燃。兩人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一頁一頁稿紙被火焰包圍。幾乎無風,煙筆直地爬上天空,無聲無息地融入低垂的灰雲。

「咱們現在燒的原稿哪怕看一點點都不成嗎?」星野問。

「是的,看是不成的。」中田說,「中田我向佐伯女士許諾一字不看地燒掉。履行許諾是中田我的職責。」

「唔,那對,履行許諾很重要。」星野流著汗說,「對誰都很重要。不過么,用碎紙機就更容易了,省時省事。凡是複印機店都有出租的大型碎紙機。花不幾個錢。倒不是我抱怨,這個季節燒火,老實說真夠熱的。冬天倒是求之不得。」

「對不起,中田我對佐伯女士許諾說燒掉,所以還是要燒掉才行。」

「也罷,那就燒吧,反正也沒什麼急事要辦,熱一點兒還是能忍受的。我只是——怎麼說呢——提議一下罷了。」

一隻路過的貓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在河邊燒這不合節令的火。一隻瘦瘦的褐紋貓,尾巴尖略略彎曲,看上去性格似乎相當不錯。中田很想跟它搭話,但想到星野在旁邊,只好作罷。貓只在中田一人獨處時才肯搭理。何況中田已沒了足夠的自信,不知自己還能否一如從前地跟貓交談。中田不願說古怪的話把貓嚇唬著了。不多工夫,貓好像看火看夠了,起身去了哪裡。

花了很長時間徹底燒罷三本文件,星野抬腳把灰燼踩成碎末,若有強風吹來,肯定會被利利索索地颳去哪裡。時近黃昏,烏鴉們陸續歸巢了。

「我說老伯,這一來就誰也看不到原稿了。」星野說,「寫的什麼自是不知,總之灰飛煙滅了。世上有形的東西又減少一點兒,無又增多一點兒。」

「星野君,」

「什麼?」

「有一點想問您。」

「請請。」

「無是可以增多的東西么?」

星野歪起脖子就此沉思片刻。「這問題很難,」他說,「無會增多?歸於無就是說成為零,零加多少零都是零嘛。」

「中田我不太明白。」

「星野君我也不太明白。這東西思考起,頭就漸漸痛了。」

「那麼,就別再思考了。」

「我也認為那樣好。」星野說,「反正原稿徹底燒光,寫在上面的話消失得一乾二淨。歸於無——我原本想這麼說來著。」

「那是,這回中田我也放心了。」

「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吧?」星野問。

「那是,這一來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往下只剩下把入口石關上。」中田說。

「這很要緊。」

「是的,這是非常要緊的事。打開的東西必須關上。」

「那,就快點兒干這個好了。好事不宜遲。」

「星野君,」

「嗯?」

「還不能夠那樣。」

「這又為何?」

「時機還不成熟。」中田說,「關入口要等關入口的時機到來才成,在那之前中田我還必須好好睡一覺。中田我困得厲害。」

星野看著中田的臉:「我說,還要像上次那樣一連睡上好幾天?」

「那中田我也說不準確,估計情況很可能那樣。」

「那,大睡特睡之前不能忍一忍把要辦的事辦完?老伯你一旦進入睡眠程序,事情簡直寸步難進。」

「星野君,」

「什麼呢?」

「實在抱歉。中田我也覺得能那樣該有多好。如果可能,中田我也想先把打開的入口關上再說。遺憾的是,中田我必須首先睡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就像電池沒電似的?」

「或許。花的時間比預想的多,中田我的氣力眼看就要耗盡了。您能把我領回可以睡覺的地方么?」

「好好。攔一輛計程車馬上回公寓。讓你睡個夠,睡成木頭。」

坐進計程車,中田頓時打起盹來。

「老伯,到房間再睡,隨你怎麼睡。先忍耐一會兒。」

「星野君,」

「嗯?」

「這個那個給您添了很多麻煩。」中田以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的確像是被你添了麻煩。」星野承認,「不過么,細想前後經過,是我擅自跟你來的。換個說法,等於是我主動承攬麻煩。誰也沒求我,好比喜歡掃雪才掃雪的義務工。所以老伯你不必一一放在心上,快活些!」

「如果沒有您星野君,中田我早就日暮途窮了,事情恐怕一半都完成不了。」

「你能那麼說,我這星野君出力也算值得了。」

「中田我萬分感謝!」

「不過么,老伯,」

「嗯?」

「我也有必須感謝你的地方。」

「真的么?」

「我們兩人差不多已經到處走了十天。」星野說,「這期間我一直曠工。最初幾天跟公司聯繫請假來著,後來就徹底來了個無故曠工。原來的工作單位恐怕很難回去了。好好求饒認錯也可能勉強得到原諒,但這都無所謂了。非我自吹,憑我這不一般的開車技術,加上本來能幹,工作什麼的手到擒來,所以我沒把這個當回事兒,你也用不著介意。總之我想說的是:我半點兒也沒為此後悔,聽清楚了么?十天來我經歷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天上掉下螞蟥,冒出一個卡內爾·山德士,和大學裡學什麼哲學的絕世美女狠狠幹了一傢伙,從神社搬走入口的石頭……離奇古怪的事接二連三。覺得十天里經歷完了本該在一生里經歷的怪事,簡直就像乘坐試運轉的長距離過山車。」星野在這裡停下來思考下文。「不過么,老伯,」

「嗯?」

「我在想,其中最為不可思議的,無論如何都是老伯你本人。是的,是你中田。為什麼說你不可思議呢,是因為你改變了我這個人,真的。我覺得自己在短短十天里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轉變。怎麼說好呢,就像各種景物看起來有了很大不同。以前看起來無足為奇的東西成了另一種樣子,以前覺得索然無味的音樂——怎麼說呢——開始沁人心脾。這樣的心情如果能同哪個有同樣感受的傢伙說一下就好了。而這是以前的我所沒有的。那麼,為什麼情況會這樣呢?是因為我一直待在你身旁,是因為我開始通過你的眼睛去觀察事物。當然不是說無論什麼都通過你的眼睛看,但是——怎麼說呢——反正我是自然而然地通過老伯你的眼睛看了很多很多東西。為什麼會這樣呢?是因為我很中意你觀察世界的態度。正因如此,我這星野君才一直跟你跟到這裡。已經離不開你了。這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發生的最有成效的一件事情。在這點上,該由我感謝你才是。所以你不必感謝我。當然給人感謝感覺並不壞。只是我說的是:你為我做了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我說,你可聽清楚了?」

但中田沒有聽。他已閉上眼睛,響起了睡著時有規律的呼吸聲。

「這人也真行!」星野嘆了口氣。

星野攙著中田返回公寓房間,把他放在床上。衣服就那麼穿著,只把鞋脫下,往身上搭了一床薄被。中田蠕動了下身子,像平日那樣以直視天花板的姿勢靜靜地發出睡息,往下再也不動了。

得得,看這樣子肯定又要甜甜美美睡上兩三天了,星野心想。

但情況沒有如星野預期的那樣發展。翌日星期三上午,中田死了。他是在深沉的睡眠中靜靜咽氣的,面部依然那麼平和,乍看和睡熟沒什麼兩樣,只是不再呼吸而已。星野一再搖晃中田肩膀,叫他的名字,但中田確確實實死了。沒有脈搏。出於慎重把小鏡子貼在他嘴邊,鏡面也沒變白。呼吸完全停止。在這個世界上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同死者同處一室,星野發覺其他聲音一點點消失,周圍的現實聲響逐漸失去了其現實性。有意義的聲音很快歸於沉默,沉默如海底淤泥一般越積越深——及腳、及腰、及胸。但星野還是久久地同中田單獨留在房間里,目測著不斷向上淤積的沉默。他坐在沙發上,眼望中田的側臉,將他的死作為實感接受下來。接受這一切需要很長時間。空氣開始帶有獨特的重量,無法準確把握自己現在自以為感覺到的是不是自己真正感覺到的。而另一方面,若干事項又理解得十分自然。

中田大概通過死而終於返回了普通的中田,星野覺得。中田因為太是中田了,所以唯有一死才能使他變回普通的中田。

「噯,老伯,」星野招呼中田,「這麼說是不大合適,可你這死法不算壞呀!」

中田是在深沉的睡眠中平靜地死去的。大概什麼也沒考慮,死相安詳,看上去沒有痛苦,沒有懊悔,沒有迷惘。星野心想,中田像中田也好。至於中田的一生到底是什麼和有怎樣的意義,那是無從知曉的。不過說起這個來,任何人的一生恐怕都並不具有明確的意義。星野認為,對於人來說,真正要緊真正有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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