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返回普通的中田

早上快五點時中田睜開眼睛,見枕旁放著一塊大石頭。星野在旁邊被窩裡睡得正香,半張著嘴,頭髮亂蓬蓬的,中日Dragons棒球帽滾在枕邊。小夥子臉上分明透出堅定的決心——天塌地陷也不醒來!對冒出一塊石頭中田沒有驚訝,也沒覺得多麼不可思議。他的意識即刻適應了枕旁有石頭存在這一事實,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而沒有朝「何以出現這樣的東西」方向延伸。考慮事物的因果關係很多時候是中田力所不能及的。

中田在枕旁端然正坐,忘我地看了一會兒石頭,之後伸出手,活像撫摸睡著的大貓一樣輕輕摸著石頭。起初用指尖戰戰兢兢地碰了碰,曉得不要緊後才大膽而仔細地用手心撫摸表面。摸石頭當中他始終在思考著什麼,或者說臉上浮現出思考什麼的表情。他的手像看地圖時那樣將石頭粗粗拉拉的感觸一一裝入記憶,具體記住每一個坑窪和突起,然後突然想起似的把手放在頭上,喀嗤喀嗤地搔著短髮,就好像在求證石頭與自己的頭之間應有的相互關係。

不久,他發出一聲類似喟嘆的聲息站起身來,開窗探出臉去。從房間的窗口只能看見鄰樓的後側,樓已十分落魄,想必落魄之人在裡面做著落魄的工作過著落魄的日子。任何城市的街道都有這種遠離恩寵的建築物,若是查爾斯·狄更斯,大概會就這樣的建築連續寫上十頁。樓頂飄浮的雲看上去宛如真空吸塵器里長期未被取出的硬灰塊兒,又好像將第三次產業革命帶來的諸多社會矛盾凝縮成若干形狀直接放飛在空中。不管怎樣,看樣子馬上就要下雨了。向下看去,一隻瘦黑的貓在樓與樓之間的狹窄圍牆上翹著尾巴往來走動。

「今天雷君光臨。」中田如此對貓打了聲招呼。但話語似乎未能傳進貓的耳朵。貓既不回頭又不停步,兀自優雅地繼續行走,消失在建築物背後。

中田拿起裝有洗漱用具的塑料袋,走進走廊盡頭的公用洗漱間,用香皂洗臉,刷牙,用安全剃刀剃鬚。這一項項作業很花時間。花足夠的時間仔細洗臉,花足夠的時間仔細刷牙,花足夠的時間仔細剃鬚。用剪刀剪鼻毛,修眉毛,掏耳朵。原本就是慢性子,而今天早晨又做得格外用心。除了他沒有人這麼早洗臉,吃早飯時間還沒到,星野暫時也醒不了。中田無須顧忌誰,只管對著鏡子一邊悠然梳洗打扮,一邊回想昨天在圖書館書上看到的各所不一的貓臉。不認得字,不知道貓的種類,但書上貓們的長相他一個個記得很清楚。

世界上竟然有那麼多種貓——中田一邊掏耳朵一邊想。生來第一次進圖書館,中田因之痛感自己是何等的無知。世界上自己不知曉的事真可謂無限之多,而想起這無限,中田的腦袋便開始隱隱作痛。說當然也是當然,無限即是沒有限度。於是他中止關於無限的思考,再次回想圖片集《世界上的貓》中的貓們。若能同那上面的每一隻貓說話就好了!想必世界上不同的貓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講話方式。隨即他想道:外國的貓同樣講外國話不成?但這也是個複雜問題,中田的腦袋又開始作痛。

打扮完畢,他進廁所像往常一樣拉撒。這個沒花多長時間。中田拿著洗漱用具袋返回房間,星野仍以與剛才分毫不差的睡姿酣睡。中田拾起他脫下亂扔的夏威夷衫和藍牛仔褲,角對角整齊疊好,放在小夥子枕旁,再把中日Dragons棒球帽扣在上面,儼然為集合起來的幾個概念加一個標題。之後他脫去浴衣,換上平時的長褲和襯衫,又喀嗤喀嗤搓了幾下手,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

他重新端坐在石頭跟前,端詳片刻,戰戰兢兢地伸手觸摸表面。「今天雷君光臨。」中田不知對誰——或許對石頭——說了一句,獨自點幾下頭。

中田在窗外做體操時,星野總算醒來。中田一邊自己低聲哼著廣播體操的旋律,一邊隨之活動身體。星野微微睜開眼看錶,八點剛過。接著他抬起頭,確認石頭在中田被褥枕旁。石頭比黑暗中看到時要大得多粗糙得多。

「不是做夢。」星野說。

「你指的是什麼呢?」中田問。

「石頭嘛!」小夥子說,「石頭好端端在那裡,不是做夢。」

「石頭是在。」中田繼續做廣播體操,簡潔地說道。語聲聽起來彷彿十九世紀德國哲學的重大命題。

「跟你說,關於石頭為什麼在那裡,說起來話長,很長很長,老伯。」

「那是,中田我也覺得可能是那樣。」

「算了,」說著,星野從被窩裡起身,深深嘆息一聲,「怎麼都無所謂了,反正石頭在那裡,長話短說的話。」

「石頭是在。」中田說,「這點非常重要。」

星野本想就此說點什麼,旋即意識到早已飢腸轆轆。

「喲,老伯,重要不重要都別管了,快去吃早飯吧!」

「那是,中田我也肚子餓了。」

吃罷早飯,星野邊喝茶邊問中田:「那石頭往下怎麼辦?」

「怎麼辦好呢?」

「喂喂,別這麼說好不好!」星野搖頭道,「不是你說必須找那石頭,昨天夜裡我才好歹找回來的嗎?現在卻又說什麼『怎麼辦好呢』,問我也沒用。」

「那是,您說的一點兒不錯。老實說來,中田我還不清楚怎麼辦才好。」

「那就傷腦筋了。」

「是傷腦筋。」中田嘴上雖這麼說,但表情上看不出怎麼傷腦筋。

「你是說,花時間想想就能慢慢想明白?」

「那是,中田我那麼覺得。中田我幹什麼事都比別人花時間。」

「不過么,中田,」

「啊,星野君,」

「誰取的是不曉得,不過既然取有『入口石』這麼個名字,那麼肯定過去是哪裡的入口來著。也可能是類似的傳說或自我吹噓什麼的。」

「那是,中田我也猜想是那樣的。」

「可還是不清楚是哪裡的入口?」

「那是,中田我還不大清楚。和貓君倒是常常說話,和石頭君還沒說過。」

「和石頭說話怕是不容易。」

「那是,石頭和貓差別很大。」

「不管怎樣,我把那麼要緊的東西從神社廟裡隨便搬來了,真的不會遭什麼報應?搬來倒也罷了,可下一步怎麼處理是個問題。卡內爾·山德士是說不會遭報應,但那傢伙也有不能完全相信的地方。」

「卡內爾·山德士?」

「有個老頭兒叫這個名字,就是經常站在肯德基快餐店前的那個招牌老頭兒。穿著白西裝,留著鬍鬚,架一幅不怎麼樣的眼鏡……不知道?」

「對不起,中田我不認識那位。」

「是嗎,肯德基快餐都不知道,如今可真成稀罕事了。也罷也罷。總之那老頭兒本身是個抽象概念,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佛。因為是抽象概念,所以沒有形體,但總需要一個外形,就偶然以那個樣子出現。」

中田一臉困惑,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著花白短髮:「中田我聽不懂怎麼回事。」

「說實在的,我這麼說了,可自己也半懂不懂。」星野說,「總而言之,不知從哪兒冒出那麼一個不倫不類的老頭兒來,這個那個跟我羅列了一大堆。長話短說,從結論上說來就是:經過一番周折,在那個老頭兒的幫助下,我在一個地方找到那塊石頭嘿喲嘿喲搬了回來。倒不是想博得你的同情,不過昨晚的確累得夠嗆。所以么,如果可能,我真想把那石頭交給你往下多多拜託了,說老實話。」

「那好,石頭交給中田我了。」

「唔,」星野說,「痛快。痛快就好。」

「星野君,」

「什麼?」

「馬上有很多雷君趕來。等雷好了!」

「雷?雷君會在石頭上面起什麼作用?」

「詳細的中田我不太明白,不過多少有那樣的感覺了。」

「雷?也好也好,看來有趣。等雷就是。看這回有什麼發生。」

回到房間,星野趴在榻榻米上打開電視。哪個頻道都是面向主婦的綜合節目,星野不想看這類東西,卻又想不出其他消磨時間的辦法,只好邊說三道四邊看著。

這時間裡中田坐在石頭前或看或摸來抓去,不時自言自語嘟囔一句。星野聽不清他嘟囔什麼大概在同石頭說話吧。

中午時分,終於有雷聲響起。

下雨前星野去附近小超市買了滿滿一袋子糕點麵包牛奶回來,兩人當午飯吃。正吃著,旅館女服務員來打掃房間,星野說不用了。

「你們哪裡也不去?」女服務員問。

「嗯,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待著。」星野回答。

「雷君要來了。」中田說。

「雷君?」女服務員帶著莫名其妙的神色走開了。大概覺得儘可能別靠近這個房間為好。

稍頃,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緊跟著雨點劈哩啪啦落了下來。雷聲不怎麼雄壯,感覺上就像懶惰的小人在鼓面上頓腳。但雨剎那間變大,瓢潑一般瀉下。世界籠罩在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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