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假說和超越假說

一點多我把剛做好的咖啡端去二樓書房。門一如平時開著,佐伯站在窗前望著外面,一隻手放在窗檯,大概在思索什麼,另一隻手多半是下意識地擺弄著襯衫鈕扣。寫字檯上沒有自來水筆,沒有稿紙。我把咖啡杯放在檯面上。天空濛了一層薄雲。亦不聞鳥聲。

佐伯看見我,忽然回過神似的離開窗檯,折回寫字檯前的轉椅,喝了口咖啡,讓我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我坐在那裡,隔著寫字檯看她喝咖啡。佐伯還記得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么?很難說。看上去她既好像無所不知,又似乎一無所知。我想起她的裸體,想起她身體各個部位的感觸,但我甚至不能斷定那是否真是這個佐伯的身體,儘管當時確有那個感覺。

佐伯穿一件有光澤的淺綠色半袖衫,一條朱黃色緊身裙,領口閃出細細的銀項鏈,樣子甚是優雅,纖纖十指在檯面上如工藝品一般漂亮地合在一起。

「怎樣,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她問我。

「您指高松?」我反問道。

「是的。」

「不清楚,因為我差不多哪裡也沒看到。我看到僅僅是我偶然路過的東西。這座圖書館、體育館、車站、賓館……就這些。」

「不覺得高松無聊?」

我搖頭說:「不太清楚。因為就我來說,坦率地說一來沒有工夫覺得無聊,二來城市這東西看起來大同小異……這裡是無聊的地方嗎?」

她做了一個微微聳肩的動作:「至少年輕時候那麼想來著。想走出去,想離開這裡,到有更特別的東西、更有趣的人的地方去。」

「更有趣的人?」

佐伯輕輕搖頭。「年輕啊!」她說,「年輕時一般都有那樣的想法。你呢?」

「我沒那麼想過,沒覺得去別的什麼地方就會有其他更有趣的東西。我只是想去別處,只是不想留在那裡。」

「那裡?」

「中野區野方,我出生成長的場所。」

聽到這地名時,她的眸子里似乎有什麼掠過,但我無法斷定。

「至於離開那裡去哪裡,不是太大的問題嗎?」佐伯問。

「是的。」我說,「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我覺得不離開那裡人就要報銷,所以跑了出來。」

她注視著檯面上自己的雙手,以非常客觀的眼神。然後,她靜靜地開口了。「我想的也和你一樣。二十歲離開這裡的時候,」她說,「覺得不離開這裡就根本沒辦法活下去,並且堅信自己再不會看到這片土地,絲毫沒想到回來。但發生了很多事,還不能不返回這裡,一如跑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佐伯回過頭,朝窗外望去。遮蔽天空的雲層毫無變化。風也沒有。那裡映入眼帘的東西猶如攝影用的背景畫一樣一動不動。

「人生有種種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佐伯說。

「所以我遲早恐怕也得返回原地,你是說?」

「那當然無由得知。那是你的事,再說事情還早。但我是這樣想的:出生的場所和死的場所對於人是非常重要的。當然出生的場所不是自己所能選擇的,可是死的場所則在某種程度可以選擇。」

她臉朝窗外平靜地說著,就像是跟外面某個虛擬的人說話。隨後,她突然想起似的轉向我。

「為什麼我會坦率地向你說這些呢?」

「因為我是同這個地方無關的人,年齡又相差懸殊。」我說。

「是啊,有可能。」她承認。

之後沉默再次降臨,二十秒或三十秒。這時間裡我們大概是各有所思。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我斷然開口道:「佐伯女士,我想我這方面也有必須對你直言不諱的事。」

她看著我的臉,微微一笑:「就是說,我們是交換各自的秘密了?」

「我的談不上是什麼秘密。僅僅是假說。」

「假說?」佐伯反問,「直言假說?」

「是的。」

「想必有趣。」

「接著剛才的話說——」我說,「您是為了死而返回這座城市的吧?」

她將靜靜的微笑如黎明前的月牙一樣浮上嘴角:「或許是那樣的。但不管怎樣,就每天實際生活來說都是沒多大區別的——為活下來也罷,為死去也罷,做的事大體相同。」

「您在追求死去嗎?」

「怎麼說呢,」她說,「自己也稀里糊塗。」

「我父親追求死去來著。」

「你父親不在了?」

「不久前,」我說,「就在不久前。」

「為什麼你父親追求死去呢?」

我大大地吸一口氣:「其原因我一直不能,現在終於理解了。來這裡後總算找到了答案。」

「為什麼?」

「我想父親是愛你的,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領回自己身邊,或者不如說開始就沒能真正把你搞到手。父親知曉這點,所以但求一死,而且希求由既是自己的兒子又是你的兒子的我親手殺死自己。他還希求我以你和姐姐為對象進行交合,那是他的預言和詛咒,他把它作為程序植入我的身體。」

佐伯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淺盤,發出「咣當」一聲非常中立的聲響。她從正面看我的臉。然而她看的不是我,她看的是某處的空白。

「我認識你父親不成?」

我搖頭:「剛才說的,這是假說。」

她雙手疊放在寫字檯上,微笑仍淺淺地留在她的嘴角。

「在假說之中,我是你的母親?」

「是的。」我說,「你同我父親生活,生下了我,又扔下我離開,在我剛剛四歲那年的夏天。」

「那是你的假說。」

我點頭。

「所以昨天你問我有沒有孩子?」

我點頭。

「我說沒辦法回答,既不是Yes又不是No。」

「是的。」

「所以假說作為假說仍有效。」

我再次點頭:「有效。」

「那麼……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呢?」

「被什麼人殺死的。」

「不至於是你殺的吧?」

「我沒有殺。我沒有下手。作為事實,我有不在場的證據。」

「你就那麼沒有自信?」

我搖頭:「我沒有自信。」

佐伯重新拿起咖啡杯,呷了一小口。但那裡沒有滋味。

「為什麼你父親非對你下那樣的詛咒不可呢?」

「大概是想讓我繼承他的意願。」

「就是希求我?」

「是的。」我說。

佐伯看著咖啡杯裡面,又抬起臉來:「那麼——你在希求我?」

我明確地點了一下頭。她閉起眼睛。我一直凝視著她閉合的眼瞼。我可以通過那眼瞼看到她所看的黑暗,那裡浮現出種種奇妙的圖形,浮現又消失,反覆不止。稍頃,她緩緩睜開眼睛。

「你是說依照假說?」

「同假說無關。我在希求你,這已超越了假說。」

「你想和我做愛?」

我點頭。

佐伯像看晃眼的東西那樣眯縫起一對眼睛:「這以前你可同女人做過愛?」

我又一次點頭。昨晚,同你,我心想。但不能出口。她什麼都不記得。

佐伯一聲嘆息:「田村君,我想你也清楚,你十五歲,而我已年過五十。」

「不是那麼單純的問題。我們並不是在談論那種時間的問題。我知道您十五歲的時候,思戀十五歲時候的您,一往情深。而後通過她思戀您。那個少女現在也在您體內,經常在您體內安睡,但您睡的時候她就開始動了。我已經看見了。」

佐伯又一次閉上眼睛。我看見她的眼瞼在微微發顫。

「我在思戀您,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您也應該明白。」

她像從海底浮上來的人那樣長長吸一口氣,尋找語句,但找不到。

「田村君,對不起,出去好么?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說,「出去時把門關上。」

我點頭從椅子上站起。剛要出門,又有什麼把我拉回。我在門口立定,回過頭,穿過房間走到佐伯那裡,用手摸她的頭髮。我的手指從發間碰到她的耳朵。我不能不那樣做。佐伯吃驚地揚起臉,略一躊躇,把手放在我手上。

「不管怎樣,你、你的假說都是瞄準很遠的目標投石子。這你明白吧?」

我點頭:「明白。但如果通過隱喻,距離就會大大縮短。」

「可你我都不是隱喻。」

「當然,」我說,「但可以通過隱喻略去很多存在於我你之間的東西。」

她依然看著我的臉,再次漾出笑意:「在我迄今聽到過的話里,這是最為奇特的甜言蜜語。」

「各種事情都在一點點奇特起來。但我覺得自己正在逼近真相。」

「實際性地接近隱喻性的真相,還是隱喻性地接近實際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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