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到四國去

早上五點剛過,中田搭乘的卡車駛入神戶。街上已經大亮,但倉庫門還沒開,無法卸貨。兩人讓卡車停在港口附近寬闊的路面上,準備打盹。小夥子把打盹用的椅背放平,蠻愜意地打著鼾聲睡了。中田時而被鼾聲吵醒,又很快沉入舒坦的睡眠之中。失眠是中田從未體驗過的現象之一。

快八點時,小夥子翻身坐起,大大打了個哈欠。

「噯,老伯,肚子餓了?」小夥子一邊用電動剃鬚刀對著後視鏡剃鬚一邊問。

「那是,中田我有幾分餓的感覺。」

「那,到附近找地方吃早飯去!」

從富士川到神戶的路上,中田基本上是在車上睡覺。這時間裡小夥子沒怎麼開口,邊開車邊聽深夜廣播節目,不時隨著廣播唱歌。全是中田沒有聽過的新歌。倒是日語歌,但中田幾乎不知歌詞說的是什麼,只是零零星星聽出幾個單詞。中田從帆布包里掏出兩個年輕女OL①給的巧克力和飯糰,同小夥子兩人分著吃了。

小夥子說是為了提神,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以致沒到神戶中田便弄得滿身煙味兒。

中田拿起帆布包和傘從卡車下來。

「喂喂,那麼重的玩意兒就放在車上好了。很近,吃完就回來。」小夥子說。

「那是,你說的是,可中田我不帶在身上心裡不踏實。」

①日式英語Office Lady之略,女辦事員,女職員。②

「嗬,」小夥子眯縫起眼睛,「也罷。又不是我拿,老伯請便。」

「謝謝。」

「我么,我叫星野,和中日Dragons棒球隊的總教練同姓,親戚關係倒是沒有。」

「噢,是星野君。請多關照。我姓中田。」

「知道知道,已經。」

星野像是很熟悉這一帶的地理,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著,中田小跑一樣地尾隨其後。兩人走進後巷一家小食店,裡面擠滿了卡車司機和與港口有關的體力勞動者,打領帶的一個也沒見到。客人活像在補充燃料,神情肅然地悶頭吞食早餐。餐具相碰聲,店員的報菜名聲、NHK①電視新聞播音員的聲音在店裡響成一片。

小夥子指著牆上貼的食譜道:「老伯,什麼都行,隨你點!這裡么,又便宜又好吃。」

中田應了一聲,照他說的看了一會兒牆上的食譜,突然想起自己不認字。

「對不起,星野君,中田我腦袋不好使,不認得字那東西。」

「嗬,」星野感嘆道,「是么,不認字?這在現如今可是奇事一樁了。也罷,我吃烤魚煎蛋,一樣的可以?」

「可以可以,烤魚煎蛋也是中田我喜歡吃的。」

「那好。」

「鰻魚也喜歡。」

「唔,鰻魚我也喜歡。不過,畢竟一大清早,不好來鰻魚。」

「那是。再說中田我昨晚由姓荻田的那位招待了一頓鰻魚。」

「那就好。」小夥子說。「烤魚套餐加煎蛋,兩份。再加一份大碗飯!」他向店裡的夥計吼道。

「烤魚套餐、煎蛋,大碗飯一碗!」對方高聲複述。

「我說,不認字不方便吧?」星野問中田。

「那是,不認字有時很不好辦。只要不出東京都中野區,倒還沒什麼太不方便的,可像現在這樣來到中野區以外,中田我就相當煩惱。」

①日本廣播協會。日文羅馬拼音Nippon Hoso Kyokai之略。②

「倒也是,神戶離中野區可遠著哩。」

「那是。南北都分不清,明白的只剩下左和右。這一來就找不到路了,票也買不到手。」

「可這樣子你居然也到了這裡。」

「那是。中田我所到之處都有很多人熱情關照,您星野君就是其中一位。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不管怎麼說,不認字都夠傷腦筋的。我家阿爺腦袋的確糊塗了,但字什麼的還認得。」

「那是。中田我腦袋不是一般的不好使。」

「你們家人都這德性?」

「不不,那不是的。大弟弟在叫伊藤忠那個地方當部長,小弟弟在通產省那個衙門裡做事。」

「嘿,」小夥子敬佩起來,「好厲害的知識人嘛!單單老伯你一個夠不到水平線。」

「那是。只有中田我中途遭遇事故,腦袋運轉不靈了。所以經常受到訓斥:不要給弟弟侄子外甥添麻煩!不要到人前拋頭露面!」

「倒也是,有你這樣的人出現,一般人是會覺得臉面難堪的。」

「中田我複雜的事情固然不太明白,但只要在中野區生活,倒也不至於迷路。得到知事大人的關照,和貓們也處得不錯。一個月理一次髮,還時不時能吃上一頓鰻魚。可是由於瓊尼·沃克的出現,中野區也待不下去了。」

「瓊尼·沃克?」

「是的。穿長筒靴戴黑高帽的人。身穿馬甲手提文明棍。收集貓取它們的魂兒。」

「好了好了,」星野說,「長話我聽不來。反正你是因為這個那個的離開了中野區。」

「那是。中田我離開了中野區。」

「那,往下去哪裡?」

「中田我還不清楚。但到這兒後我明白了一點:要從這裡過一座橋。附近有座大橋。」

「就是說要去四國嘍?」

「您別見怪,星野君,中田我不大懂地理。過了橋就是四國么?」

「是的。這一帶說起大橋,就是去四國的大橋。有三座,一座由神戶過淡路島到德島,另一座由倉敷山下到坂出,還有一座連接尾道和今治。本來一座就該夠用了,但政治家好出風頭,一氣弄出了三座。」

小夥子把杯里的水滴在膠合板桌面上,用手指畫出簡單的日本地圖,在四國與本州之間架起三座橋。

「這座橋相當大?」中田問。

「啊,大得不得了,不開玩笑。」

「是么。反正中田我想過其中的一座。應該是離得近的這座。往後的事往後再考慮。」

「那就是說,不是前面有熟人什麼的。」

「那是。中田我熟人什麼的一個都沒有。」

「只是想過橋去四國、去那裡的哪裡看看?」

「是的,正是。」

「那麼,哪裡究竟是哪裡也不知道嘍?」

「是的,中田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倒是覺得只要去了那裡就會明白的。」

「難辦啊!」說著,星野理了理亂髮,確認馬尾辮還在那裡,戴回中日drogons帽。

不久,烤魚套餐端來,兩人默默吃著。

「喏,煎蛋夠味兒吧?」星野說。

「那是,非常可口,和中田我平時在中野區吃的煎蛋大不一樣。」

「這是關西煎蛋,和東京弄出來的像座墊一樣乾巴巴沙拉拉的東西壓根兒不同。」

兩人繼續悶頭吃煎蛋,吃鹽巴烤竹莢魚,喝海貝大醬湯,吃腌蕪菁,吃熗菠菜,吃紫菜,把熱白飯吃得一粒不剩。中田總是每口咀嚼三十二下,全部吃完花了不少時間。

「肚子飽飽的了?」

「是的,中田我吃得很飽很飽。您怎麼樣?」

「我也滿滿的了,不管怎麼說。如何,像這樣的早飯味又好量又足,覺得很幸福是吧?」

「那是,感到相當幸福。」

「對了,不想拉屎?」

「那是。經您這麼一說,中田我也漸漸有了那樣的感覺。」

「那就拉好了。那邊有廁所。」

「您沒關係么?」

「我隨後慢慢來。你先去。」

「那是。謝謝!那麼中田我先去拉屎。」

「喂喂,別那麼大聲重複好不好?都給大伙兒聽見了。大家還正在吃飯呢!」

「那是。十分抱歉,中田我腦袋不怎麼好使。」

「好了,快去快回。」

「順便刷刷牙也可以的么?」

「可以,牙也刷刷。還有時間,隨你幹什麼。不過么,中田,傘什麼的放下可好?無非去一下廁所嘛!」

「那是,傘放下就是。」

中田從廁所回來時,星野已經付了款。

中田在木工廠一天假也沒請地默默幹了三十七年,因此在當地郵局多少有點兒積蓄。由於中田平日幾乎不花錢,那筆積蓄應該可以讓他沒工作也能輕鬆打發餘生。中田有個身為市政府職員的關係要好的表弟,他為不能讀寫的表兄管理那筆存款。不料這位表弟心地雖好,腦筋卻有點兒不夠用,在惡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資滑雪場附近的一家度假山莊,弄得負債纍纍,幾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時全家蹤影皆無,大概是高利貸方面的暴力團伙催逼所致。無人知曉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請熟人陪著去郵局查看賬戶存款額,結果賬面上僅剩區區幾萬日元,就連前不久打入的退職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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