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精神上男性,肉體上女性

星期一圖書館不開門。平日圖書館也夠安靜,休息日就更加安靜,儼然被時間遺忘的場所,或者像不希望被時間發現而悄然屏息的地方。

沿閱覽室前面的走廊(掛出非本館人員請勿入內的牌子)前行,有工作人員用的洗滌台,可以做飲料加熱,也有微波爐。再往裡是客房的門,裡面有簡單的衛生間和貯物室,有單人床,床頭柜上有讀書燈和鬧鐘,有能寫東西的書桌,桌上有檯燈,有罩著白布套的老式沙發,有放衣服的矮櫃,有單身者用的小電冰箱,上面有可以放餐具和食品的餐櫥。若想做簡單的飯菜,用門外的洗滌台即可。浴室里香皂、洗髮液、吹風筒和毛巾一應俱全。總之生活用品大體齊備,如果不是長期居住,一個人生活不會有什麼不便。朝西的窗口可以看見院里的樹木。時近黃昏,開始西斜的太陽透過杉樹枝閃閃爍爍。

「我懶得回家時偶爾也睡在這裡,此外沒人用這個房間。」大島說,「據我所知,佐伯從來沒有用過。就是說,你住在這裡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

我把背囊放在地板,環視房間。

「床單配好了,電冰箱里的東西夠你應付幾天:牛奶、水果、蔬菜、黃油、火腿、乳酪……做考究的飯菜自然勉強,但做個三明治、切蔬菜弄個色拉還是夠用的。改善生活,可以外訂或到外面吃。洗衣服只能自己在浴室洗。此外可有我忘說了的?」

「佐伯一般在哪裡工作呢?」

大島指著天花板說:「館內參觀時不是見到二樓書房了么?她總在那裡寫東西。我離開的時候,她下來替我坐在借閱台里。不過,除了一樓有什麼事,她都在那裡。」

我點頭。

「我明天上午十點之前來這裡,講一下大致工作日程。來之前,你先慢慢休息好了。」

「這個那個的,謝謝。」

「My pleasure①。」他用英語應道。

大島走後,我整理背囊里的東西。把不多的幾件衣服放進矮櫃,襯衫和上衣掛上衣架,筆記本和筆放在桌上,洗漱用具拿去衛生間,背囊收進貯藏室。

房間里除了牆上掛的一小幅油畫沒有任何裝飾性東西。油畫是寫實的,畫一個海邊少年。畫得不壞,沒準出自名畫家之手。少年大概十二三歲,戴一頂白色太陽帽,坐在不大的帆布椅上,臂肘拄著扶手,臉上浮現出不無憂傷又不無得意的神情。一隻黑毛德國牧羊狗以保護少年的姿勢蹲在旁邊。背景是海。也畫有其他幾個人,但太小了,看不清臉。海灣里有個小島。海上漂浮著幾片拳頭形狀的雲。夏日風光。我坐在桌前椅子上,看了一會兒畫。看著看著,覺得好像實際聽到了海濤聲,實際聞到了潮水味兒。

上面畫的,說不定是曾在這個房間里生活的少年。佐伯所愛的同齡少年,二十歲卷進學生運動派別之爭而被無故殺害的少年。儘管無法確認,但我總有這個感覺。風景也像是這一帶的海邊風景。果真如此,畫中所畫的就應該是四十年前的風景了。四十年的時間,對我來說幾乎是無限漫長的。我試著想像四十年後的自己,好像在想像宇宙的盡頭。

第二天早上大島來了,告訴我開圖書館的順序。開門,開窗換空氣,地板大致過一遍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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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為「不用謝」。

塵器,用抹布擦桌子,給花瓶換水,開燈,需要時往院里洒水,時間到了打開外面大門。閉館時順序大體相反。鎖窗,再用抹布擦桌子,關燈,關門。

「沒有什麼怕偷的東西,關門關窗不那麼注意也未嘗不可。」大島說,「但佐伯也好我也好都不喜歡邋遢,儘可能做得井井有條。這裡是我們的家。應該對其懷有敬意。希望你也能這麼做。」

我點頭。

接著,他教我借閱台里的工作:坐在裡面做什麼、如何給讀者當參謀。

「眼下坐在我旁邊看我怎麼做,記住順序。沒有多難。有什麼難解決的事,就去二樓找佐伯,往下她會處理好的。」

佐伯快十一點時來。她開的「大眾·高爾夫」引擎聲很特別,一聽就知道。她把車停在停車場,從後門進來,向大島和我打招呼。「早上好,她說。「早上好,大島和我說。我們之間的話就這兩句。佐伯身穿藏青色半袖連衣裙,手裡拿著棉質上衣,肩上垂著挎包,身上幾乎沒有飾物,也不大化妝。儘管如此,她仍有一種令對方目眩的東西。她看著站在大島身旁的我,表情似乎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而是朝我淺淺一笑,靜靜地登樓梯上二樓。

「不怕的。」大島說,「你的事她全部了解,無任何問題。她這人不說多餘的話,僅此而已。」

十一點,大島和我打開圖書館。開門也沒人馬上進來。大島教我檢索電腦的方法。圖書館常用的是IBM,我已習慣了它的用法。接下去教我如何整理借閱卡。每天有幾本新書郵寄來,用手寫進卡片也是工作的一項內容。

十一點半有兩位女性結伴而來,身穿同樣顏色同樣款式的藍牛仔褲。個子矮的頭髮弄得跟游泳運動員一樣短,個子高的頭髮編成辮。鞋都是散步鞋,一雙是耐克,一雙是阿西克。高個兒看上去四十光景,矮個兒似乎三十左右。高個兒花格襯衫戴眼鏡,矮個兒則是白色襯衣。雙方都背著小背囊,臉色如陰天愁眉不展,話語也少。大島在門口存行李,她倆頗不情願地從行李中取出筆記本和筆。

兩人一格一格細看書架,認真查看借閱卡,不時往本本上記什麼。書不看,椅子不坐。較之圖書館讀者,更像檢查庫存的稅務署調查員。大島也捉摸不出這兩人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他朝我使個眼色,略微聳了聳肩。極其審慎地說來,預感不大妙。

到了中午,大島在院子里吃飯,我替他坐在借閱台裡邊。

「有件事想請教。」女性中的一個走來說道。個子高的。硬梆梆的聲調,令人聯想到忘在餐櫥盡頭的麵包。

「啊,什麼事呢?」

她皺起眉頭,以儼然注視傾斜畫框般的眼神看我的臉:「喂喂,你怕是高中生什麼的吧?」

「啊,是的。在這裡實習。」我回答。

「能把哪個多少懂事的人叫來?」

我去院子叫大島。他用咖啡緩緩衝下口裡的食物,拍去膝頭掉的麵包屑,這才起身走來。

「您有什麼要問的?」大島熱情地招呼。

「實話告訴你,我們的組織是站在女性的立場,對日本全國公共文化設施的設備、使用便利性、接待公平性等情況進行實地調查。」她說,「計畫用一年時間實際跑遍各類設施,檢查設備,將調查結果寫成報告公開發表。許多女性參與此項活動。我們負責這一地區。」

「如果您不介意,願聞貴組織名稱。」大島說。

女性遞出名片,大島不動聲色地仔細看罷,放在檯面上,爾後抬起臉,漾出華麗的微笑凝視對方。那是極品級的微笑,足以使身心健全的女性不由得臉頰上飛起紅霞,然而對方眉毛都一下不動。

「那麼,如果從結論說起,遺憾的是可以發現這座圖書館有若干問題點。」她說。

「就是說,是從女性角度看來嘍?」大島問。

「是的,是從女性角度看來。」她清了聲嗓子,「想就此傾聽一下經營管理者方面的高見,不知意下如何?」

「經營管理者那樣神乎其神的人物這裡並不存在。如果本人可以的話,但請直言不諱。」

「首先一點,這裡沒有女士專用衛生間。不錯吧?」

「一點不錯。這座圖書館內沒有女士專用衛生間,而是男女兼用。」

「縱然是私立設施,既然是面向公共開放的圖書館,作為原則恐怕也應該將衛生間男女分開。不是么?」

「作為原則。」大島確認似地重複對方的話。

「是的。男女兼用衛生間有各種各樣的harassment①。根據調查,大部分女性對於男女兼用衛生間切實地感到難於使用。這顯然是對婦女利用者的②。」

「。」大島現出一臉吃錯什麼苦物的表情。他不大中意這個詞的發音。

「有意忽視。」

①意為「干擾、製造不便、不方便」。

②意為「輕視、無視」。

「有意忽視。」他又複述一遍,就這句話主語的闕如思索一番。

「這點您是如何考慮的呢?」女性克制隱約透出焦躁。

「您一眼即可看出,這是座非常小的圖書館。」大島說,「遺憾的是不具有足以修建男女分用衛生間的空間。自不待言,衛生間男女分開再好不過。可是眼下利用者並未就此抱怨。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圖書館沒有那麼擁擠。如果二位想要追究男女單用衛生間問題,那麼請去西雅圖的波音公司提出超大型噴氣式客機的衛生間問題如何?比之我們圖書館,超大型噴氣式客機要寬大得多,擁擠得多。而據我所知,機艙內的衛生間一律男女兼用。」

個子高的女性眯縫起眼睛注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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