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殺貓手瓊尼·沃克

黑狗站起,帶中田去廚房。離開書齋,沿昏暗的走廊沒走幾步就到了。窗戶少,光線暗,收拾得固然乾乾淨淨,但看上去總有一種無機感,儼然學校的實驗室。狗在大型冰箱門前止步,回頭以冷冷的目光看著中田。

打開左邊的門,狗低聲說。中田也知道其實並非狗在說話,而是出自瓊尼·沃克之口。他通過狗向中田說話,通過狗的眼睛注視中田。

中田按其吩咐打開電冰箱左側鱷梨綠的門。電冰箱比中田還高,一開門,隨著「咔」一聲脆響,恆溫器自動啟動,發動機發出嗡嗡聲,霧一般的白氣從中湧出。看來左側是冷凍櫃,溫度調得很低。

裡面整齊排列著圓形水果樣的東西,數量大約二十個,此外什麼都沒有。中田彎下腰,凝目細看。白氣大部分涌到門外之後,這才看清裡面排列的不是水果。是貓的腦袋。顏色和大小各不相同的好些個貓腦袋被切割下來,像水果店陣列橙子那樣分三層擺在電冰箱隔架上,每個都已凍僵,臉直盯盯地對著這邊。中田屏住呼吸。

仔細看好!狗命令道,親眼看一看裡邊有胡麻沒有。

中田隨即逐一細看貓的腦袋。看的當中倒沒覺得怎麼恐怖。中田腦袋裡的念頭首先是找出下落不明的胡麻。他慎重檢查了所有的貓腦袋,確認裡邊沒有胡麻。不錯,是沒有三毛貓。只剩下腦袋的貓們神情全都那麼空漠,流露出痛苦的一隻也沒有。幾乎所有的貓都睜著眼睛怔怔地注視空間的某一點。

「小胡麻好像不在這裡。」中田以平板板的語調對狗說道,繼而咳嗽一聲,關上電冰箱門。

沒看錯?

「是的,沒看錯。」

狗站起來把中田領回書房。書房裡,瓊尼·沃克在皮轉椅上以同一姿勢等著,見中田進來,他像敬禮似的手扶絲織帽檐,很友好地一笑。之後「啪啪」拍兩下手,狗離開房間。

「那些貓的腦袋,都是我切割下來的。」說著,瓊尼·沃克拿起威士忌酒杯喝了一口,「收藏。」

「瓊尼·沃克先生,到底是您在那塊空地逮了好多貓殺掉的?」

「是的,正是。我就是有名的殺貓手瓊尼·沃克。」

「中田我不大明白,問個問題可以么?」

「可以可以。」瓊尼·沃克向著空中舉起威士忌酒杯,「問什麼都行,隨便你問,有問必答。不過,為節約時間起見,若讓我先說——恕我失禮——的話,你首先想知道的,是我為什麼要殺貓吧?為什麼要收藏貓的腦袋吧?」

「是的,一點不錯,那是中田我想知道的。」

瓊尼·沃克把酒杯置於桌面,定定地逼視著中田的臉:「此乃重要機密,對一般人我是不會這麼一一透露的,因為是你中田君,今天就來個破例。所以你不可對別人說。當然嘍,就是說了怕也沒誰相信。」

說罷,瓊尼·沃克嗤嗤笑了起來。

「聽著,我這麼殺貓,不僅僅是為了取樂。我不至於心理扭曲到以殺貓為樂的地步。或許不如說我沒那麼多閑工夫,畢竟找貓來殺是很費周折的事。我所以殺貓,是為了收集貓的靈魂。用收集來的貓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後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靈魂;收集那更大的靈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後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麼大的笛子。不過先要從貓開始,要收集貓的靈魂,這是出發點。大凡做事都要有如此這般的順序。嚴格依序行事,此乃敬意的表露。以靈魂為對象的工作就是這麼一種性質,和對待菠蘿甜瓜什麼的不一樣,是吧?」

「那是。」中田回答。不過說老實話他完全摸不著邊際。笛子?豎笛還是橫笛?發怎樣的聲音?不說別的,所謂貓的靈魂是怎麼一個東西?問題了超出中田的理解力,他所理解的只是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三毛領回小泉那裡去。

「總之你是想領回胡麻。」瓊尼·沃克彷彿看出了中田的心事。

「是的,那當然。中田我想把小胡麻領回家去。」

「那是你的使命。」瓊尼·沃克說,「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履行使命,理所當然。對了,你大概沒有聽過收集貓魂做成的笛子吧?」

「啊,沒有。」

「那也難怪。那東西不是耳朵所能聽到的。」

「是耳朵聽不到的笛子?」

「不錯。當然我能聽到,我聽不到就莫名其妙了。但傳不到一般人耳朵。即使聽著那笛聲,也不知道正在聽著;就算曾經聽過,也不可能回想起來。不可思議的笛子。不過,沒準你的耳朵可以聽到。這裡真有笛子倒可以試試,不巧現在沒有。」說著,瓊尼·沃克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朝上豎起一支手指,「實不相瞞,中田君,我正考慮往後是不是成批量地把貓腦袋割掉——差不多到了收穫季節。聚集在那塊空地的貓們能逮的也逮光了,該轉移陣地了。你正找的三毛貓也在收穫物之中。當然嘍,腦袋割了你就不可能把胡麻領回小泉家了,對吧?」

「對對,完全對。」中田說,不可能把割掉腦袋的貓帶回小泉家裡。兩個小姑娘見了,很可能永遠吃不下飯。

「作為我希望割掉胡麻的腦袋,作為你則不希望——雙方的使命、互相的利益於是發生衝突。世間常有的事。那麼做個交易,就是說,如果你肯為我做某件事,我就把胡麻完好無損地交給你。」

中田把手放在頭上,用手心喀喳喀喳地抓摸花白短髮。這是他認真思考什麼的習慣動作。

「那是中田我能做到的?」

「這話我想剛才已經說清楚了。」瓊尼·沃克苦笑道。

「是的,是說了。」中田想了起來,「是那樣的,剛才是說清楚了。對不起。」

「時間不多,單刀直入好了。我想求你做的,是結果了我,是要我的命。」

「中田我結果了您瓊尼·沃克先生?」

「完全正確。」瓊尼·沃克說,「說實在話,我已這麼活累了,中田君。我活了很長很長年月,長得年齡都忘了,再不想活下去了。殺貓也有點兒殺膩了。問題是只要我活著,貓就不能不殺,就不能不收集貓的靈魂。嚴格依序從1到10,10到了又折回1,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已經膩了,累了。做下去也不受誰歡迎,更不受尊敬。但既然命中注定,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幹。而我連殺死自己都不可能,這也是命中注定。不能自殺,註定要如此的事多得很。如果想死,只能委託別人。所以我希望你結果了我,又怕又恨地利利索索結果了我。你先怕我,再恨我,之後結果我。」

「為什麼……」中田說,「為什麼求中田我呢?中田我從沒殺過什麼人,這種事對中田我不大合適。」

「這我完全清楚。你沒殺過人,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對你是不大合適。可是中田君,世上講不通這種道理的地方也是有的,誰也不為你考慮什麼合適不合適的情況也是存在的,這東西你必須理解。戰爭就是一例。戰爭你知道吧?」

「知道,戰爭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時候,一場大戰正在進行,聽人說過。」

「一有戰爭,就要徵兵。征去當兵,就要扛槍上戰場殺死對,而且必須多殺。你喜歡殺人也好討厭也好,這種事沒人為你著想。迫不得已。否則你就要被殺。」

瓊尼·沃克用食指尖對著中田的前胸。「砰!」他說,「這就是人類歷史的主題。」

中田問:「知事大人也抓中田我當兵、命令我殺人嗎?」

「當然。知事大人發號施令:殺!」

中田就此思考,但思考不好。知事大人何苦命令自己殺人呢?

「這就是說,你必須這麼考慮:這是戰爭,而你就是兵。現在你必須在此做出決斷——是我來殺貓,還是你來殺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現在在此被迫做出選擇。當然在你看來實屬荒唐的選擇,可是你想想看,這世上絕大多數選擇都是荒唐的,不是嗎?」

瓊尼·沃克的手輕輕碰了一下絲織帽,像在確認帽子是否好端端地扣在自己頭上。

「但有一點對你是救助——假如你需要救助這個勞什子——是我自己本身真心找死。是我求你結果我的,求你幫忙。所以,對結果我你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畢竟只是做我所希望的事罷了。難道不是嗎?並非把不想死的人強行弄死,甚至不妨稱為功德之舉。」

中田用手揩去額頭髮際那裡冒出的汗珠:「可是中田我橫豎做不成那樣的事。你就是叫我結果,我也不知如何結果。」

「言之有理。」瓊尼·沃克顯得心悅誠服,「有道理,也算是一理嘛。不知如何結果,畢竟結果人是頭一次……的確如你所說。說法我明白了。那好,我教給你個辦法。結果人時候的訣竅么,中田君,就是別猶豫。懷著巨大的偏見當機立斷——此乃殺人秘訣。正好這裡有個不錯的樣板——雖然殺的不是人——不妨供你參考。」

瓊尼·沃克從轉椅上起身,從寫字檯後拿起一個大皮包。他把皮包放在自己剛才坐的轉椅上,喜不自勝地吹著口哨打開包蓋,變戲法似的從中掏出一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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