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鳴曲

偏午時我正望著院子吃飯,大島走來坐在身旁。這天除了我沒有別的閱覽者。我吃的東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車站小賣店買的最便宜的盒飯。我們聊了幾句。大島把自己當作午飯的三明治分一半給我,說今天為我多做了一份。

「這麼說你也許不高興——從旁邊看來你總好像吃不飽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釋道。

「刻意的?」他顯得興味盎然。

我點頭。

「是出於經濟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點頭。

「意圖我能理解,但不管怎麼說正是能吃的時候,能吃的時候最好吃飽。在多種意義上你都處於正需要充分攝取營養的時期。」

他給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謝接過吃著。又白又柔的麵包里夾著燻鮭魚、水田芥和萵苣。麵包皮響脆響脆。辣根加黃油。

他把壺裡的純濃咖啡倒進大號杯,我則打開自帶軟包裝牛奶喝著。

「你在這裡正拚命看什麼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說,「剩了幾本沒看,想趁此機會全部看完。」

「喜歡漱石喜歡得要讀破所有作品。」大島說。

我點頭。

白氣從大島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雖然仍陰沉沉的,但雨現已停了。

「來這裡後都看了什麼?」

「現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礦工》。」

「《礦工》?」大島像在梳理依稀的記憶,「記得是講東京一個學生因為偶然原因在礦山做工,摻雜在礦工中體驗殘酷的勞動,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說。很早以前讀過。內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較粗糙,一般說來在漱石作品中是評價最不好的一部……你覺得什麼地方有意思呢?」

我試圖將自己此前對這部小說朦朦朧朧感覺到的東西訴諸有形的詞句,但此項作業需要叫烏鴉的少年的幫助。他不知從哪裡張開翅膀飛來,為我找來若干詞句。

「主人公雖然是有錢人家子弟,但鬧出了戀愛風波又無法收場,於是萬念俱灰,離家出走。漫無目標奔走之間,一個舉止怪異的礦工問他當不當礦工,他稀里糊塗跟到了足尾銅礦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裡體驗根本無從想像的勞動。也就是說,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在類似社會最底層的地方四處爬來爬去。」我喝著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詞句。叫烏鴉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時間,但大島耐心等著。

「那是生死攸關的體驗。後來好歹離開,重新回到井外生活當中。至於主人公從那場體驗中得到了什麼教訓,生活態度是否因此改變,對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對社會形態懷有疑問……凡此種種作品都沒有寫,他作為一個人成長起來那種類似筋骨的東西也幾乎沒有。讀完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這部小說到底想說什麼呢?不過怎麼說呢,這『不知其說什麼』的部分奇異地留在了心裡。倒是很難表達清楚。」

「你想說的是:《礦工》這部小說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樣的所謂近代教養小說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點頭:「嗯,太難的我不大明白,或許是那樣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長。碰壁,碰壁後認真思考,爭取跨越過去。不錯吧?而《礦工》的主人公則截然不同,對於眼前出現的東西他只是看個沒完沒了,原封不動地接受而已。一時的感想之類誠然有,卻都不是特別認真的東西,或者不如說他總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顧自己鬧出的戀愛風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時和出井後的狀態沒多大差別。也就是說,他幾乎沒有自己做出過判斷或選擇。怎麼說呢,他活得十分被動。不過我是這樣想的:人這東西實際上恐怕是很難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選擇的。」

「那麼說,你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礦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想都沒那麼想過。」

「可是人這東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麼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島說,「不能不那樣。你也難免不知不覺地如法炮製。如歌德所說,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

我就此思考著。

大島從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說道:「不管怎樣,你關於漱石《礦工》的意見還是令人深感興趣的,尤其作為實際離家出走的少年之見聽起來格外有說服力。很想再讀一遍。」

我把大島給我做的三明治吃光,喝完的牛奶盒捏癟扔進廢紙簍。

「大島,我有一件傷腦筋的事,除了你又沒有別人可以商量。」我斷然開口道。

他攤開雙手,做出「請講」的表示。

「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我今晚就無處可住。有睡袋,所以不需要被褥和床,只要有屋頂就成。哪裡都可以。你知道這一帶有屋頂的地方嗎?」

「據我推測,賓館旅店不在你的選項之內,嗯?」

我搖了下頭:「也有經濟上的原因。另外還有儘可能不引人注意方面的考慮。」

「尤其擔心少年科的警察。」

「或許。」

大島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住在這裡即可。」

「這個圖書館?」

「是的。有屋頂,也有空房間,夜晚誰也不用。」

「可這樣做合適么?」

「當然需要某種協調,但那是可能的,或者說不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可以設法做到。」

「怎麼做呢?」

「你看有益的書,也能用自己的腦袋思考。看上去身體也結實,又有自立之心。生活有規律,甚至能刻意縮小自己的胃。我跟佐伯商量一下,爭取讓你當我的助手,睡在圖書館的空房間里。」

「我當你大島的助手?」

「說是助手,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干,無非幫我開關圖書館的門。實質性清掃有專門干這行的人定期上門,電腦輸入交給專家,此外沒什麼事可干。其餘時間盡情看書就是。不壞吧?」大島說。

「當然不壞,可……」往下不清楚說什麼好,「可是,我想佐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畢竟我才十五歲,又是來歷不明離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這個人嘛,怎麼說呢……」說到這裡,大島少見地停頓下來物色字眼,「不尋常的。」

「不尋常?」

「簡單說來,就是不以常規性標準考慮問題。」

我點點頭。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規性標準考慮問題具體意味著什麼。「就是說是特殊人嘍?」

大島搖頭道:「不,不是那樣的。若說特殊,我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說不受常識性條條框框的束縛。」

我仍未搞清所謂不尋常同特殊的區別,但我覺得還是不追問下去為好,至少在現在。

大島略停一下說:「不過也是,今晚馬上就住下來恐怕無論如何都有些勉強,所以得先把你領去別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邊住兩三天時間。不要緊的?地方倒是離這裡遠一點兒。」

我說不要緊。

「五點圖書館關門。」大島說,「收拾一下,五點半從這裡出發。你坐我的車,把你拉到那裡。眼下那裡誰也沒有,屋頂基本上有。」

「謝謝。」

「到那兒之後再謝。跟你預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閱覽室繼續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讀書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類型。詞章之樂。若詞章樂不起來,必然半途而廢。快五點時,我把小說讀到最後,放回書架,然後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悵悵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櫻花,想她的房間,想她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發生變化,推向前去。

五點半我在甲村圖書館門口等大島出來。他把我領去後面停車場,讓我坐在綠色賽車的助手席山。馬自達活動篷頂式。篷已合攏。瀟洒的敞開式雙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繩子綁在後頭行李架上。

「行車時間蠻長的,路上停靠在哪裡吃飯吧。」說著,他發動引擎打火。

「往哪兒去呢?」

「高知。」他說,「去過?」

我搖頭。「有多遠?」

「是啊……到目的地大約要兩個半鐘頭。翻山,南下。」

「去那麼遠沒問題么?」

「沒問題。路筆直筆直暢通無阻,太陽又沒下山,油箱滿滿的。」

傍晚時分我們穿過市區,先開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變換著車道在車與車之間穿梭,左手頻頻換檔,時而減速時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轉聲都有細微變化。每當他壓下變速桿把油門猛踩到底,車速便一瞬間超過一百四十公里。

「變速裝置是特殊的,提速快。這點和普通的馬自達賽車不同。熟悉車?」

我搖頭。對車什麼的我一無所知。

「你喜歡開車?」

「醫生不准我從事危險運動,所以代之以開車。補償行為。」

「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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