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與貓君對話

「你好!」已進入老年的男子招呼道。

貓略略抬起臉,很吃力地低聲回應寒喧。一隻很大的老年黑貓。

「天氣好得很嘛!」

「啊。」貓應道。

「一片雲也沒有。」

「……現在沒有。」

「好天氣持續不下去?」

「傍晚就可能變臉。有那樣的感覺。」黑貓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腳,然後眯縫起眼睛,重新端詳男子。

男子微笑著看貓。

貓摸不著頭腦,困惑少頃,隨後轉念說道:「噢,你么……會講的。」

「那是。」老人不無羞赧地說,像表示敬意似的從頭上摘去皺皺巴巴的棉登山帽,「也不是任何時候同任何貓君都能講。不過如果事事一帆風順,總可以這麼講上幾句。」

貓「唔」了一聲,算是簡潔地發表感想。

「我說,在這裡稍坐一會兒可以么?中田我多少有點兒走累了。」

黑貓慢慢欠身,長鬍須一抖一抖地動了幾次,打了個險些脫落下巴的大哈欠。「可以可以。或者不如說可以也罷不可以也罷,願意坐哪裡就坐哪裡好了。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多謝。」男子挨貓坐下,「嘖嘖,從早上六點多一直走到現在。」

「哦——,那麼,你……是姓中田嘍?」

「是的,小姓中田。貓君,您呢?」

「姓名忘了。」黑貓說,「不是說全然不曾有過,只是活著活著那東西就用不上了,所以忘了。」

「那是。用不上的東西很快就會忘掉,這點中田我也不例外。」男子搔著頭說,「聽您這麼說,您貓君不是被哪戶人家飼養的?」

「往日確實給人家養過,可現在不同。倒是時不時去近處幾戶人家討食吃……養就不算被養的。」

中田點下頭,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那麼,把您貓君稱為大冢君好么?」

「大冢?」貓不無詫異地盯住對方的臉,「什麼呀,那是?我何苦……叫哪家子大冢?」

「不不,沒什麼特殊含義。中田我忽然想到罷了。沒有名字不容易記,因而適當取了一個。有了名字,必要時還是方便的。比如說吧,某月某日午後在××2丁目空地遇見黑貓大冢君並說了話——如此這般,即使中田我這樣腦袋不好使之人也可以將事物歸納得井井有條,也就容易記住。」

「唔。」黑貓說,「不大明白啊!貓沒那個必要。氣味啦形狀啦,接受實有的東西即可。也沒什麼不方便的么。」

「那是,這點中田我也明明白白。可是大冢君,人就不能那樣。為了記住各種各樣的事情,無論如何都需要日期和名字什麼的。」

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端的不便。」

「誠哉斯言。必須記的事那麼多,的確不便之至。就中田我來說,也不得不記知事大人的姓名,不得不記公共汽車的編號。不過且不說這個了,那麼將您貓君稱為大冢君不礙事么?但願您不至於不快。」

「若問是否愉快,的確不怎麼愉快……話雖那麼說,也並非特別不快。所以么,也沒什麼太礙事的,叫大冢君。如果想那麼叫就叫好了。倒是有點兒覺得事不關己似的。」

「承您那麼說,中田我也非常欣喜,非常感謝,大冢君。」

「不過,你作為人,講話方式多少與眾不同。」大冢說。

「那是,大家都那麼說。可是中田我只能這麼講話。張口就是這樣子,因為腦袋不好使。並非一直腦袋不好使,而是小時候遇上事故才變得不好使的。字也不會寫,書啦報啦也不會讀。」

「非我自吹,我雖然也不會寫什麼字,」說著,貓舔了幾下右手的肉球,「但腦袋不好不壞,不方便的也談不上。」

「那是,貓君們的社會完全是那樣的。」中田說,「可是在人類社會,若不會寫字,那就是腦袋不好使;若不會讀書看報,那就是腦袋不好使。此乃金科玉律。特別是中田我的父親——早已去世了——是很了不起的大學老師,專門研究金融學來著。另外中田我有兩個弟弟,兩個都腦袋好使得很。一個在叫伊藤忠的地方當部長,另一個在叫通產省的地方工作。都住在大房子里,吃鰻魚。單單中田我一個人腦袋差勁兒。」

「可你不是能這樣跟貓講話嗎?」

「那是。」中田說。

「不是誰都能跟貓講話的吧?」

「正是正是。」

「那怎麼能說腦袋不好使呢?」

「那是,那不是。就是說,這裡邊的名堂,中田我不大明白。但中田我從小就一直聽人家說我腦袋不好使、腦袋不好使。因此只能認為實際上腦袋不好使。站名認不得,也就不能買票坐電車。在公共汽車上如果出示殘疾人士特別通行證,倒是好歹能坐上。」

大冢不含感情地「唔」一聲。

「如果不會看書寫字,就沒辦法找到活干。」

「那,你靠什麼生活?」

「有補貼。」

「補貼?」

「知事大人賞給的錢。住在野方一座叫松影庄的公寓一個小房間里。一日三餐還是可以的。」

「生活好像不那麼壞的……我覺得。」

「那是。不壞不壞,如您所說。」中田說,「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又活得自由自在。另外么,不時有人求我這麼找貓,可以得到像是禮金那樣的東西。不過,這可是瞞著知事大人的,請別告訴任何人。因為如果像這樣有多出來的錢,補貼說不定會被取消。雖說是禮金,數額其實也沒多少,但可以偶爾吃上一頓鰻魚。中田我喜歡鰻魚。」

「鰻魚我也喜歡喲!只是很早很早以前吃過一次,什麼味兒都很難想起了。」

「那是。鰻魚尤其是好東西,同別的食物多少有所不同。這世上,吃的東西有的可以再添一次,可據中田我所知,鰻魚哪裡也不再添。」

空地前的路上有個年輕男子牽著一條拉普拉多大狗走來。狗脖子上纏一條大花手帕。狗斜眼瞟了大冢一下,徑自離去。兩人坐在空地上沉默片刻,等狗和男子走遠。

「你說找貓?」身為貓的大冢問。

「那是。尋找下落不明的貓君。中田我因為能和貓君講幾句,所以能夠東跑西跑搜集信息,有效地尋找丟失了的貓君的去向。這麼著,人們都說中田我找貓有兩下子,到處有人求我去找迷路的貓君。近來很少有哪一天不去找貓。不過有一條:中田我懶得遠走,找的範圍僅限於中野區內。若不然,中田我自己下回反倒迷路回不來了。」

「那,現在也在找迷路的貓了?」

「那是,正如您所說。現在尋找的是一歲的三毛貓,名字叫『胡麻』。這裡有相片。」中田從肩上挎的包里摸出彩色複印的相片給大冢看。

「就這隻貓。戴一個褐色防虱項圈。」

大冢伸過脖子看相片,隨後搖搖頭。

「這個么,這傢伙沒有見過。大凡這一帶的貓,我基本無一不曉,可這個不曉得。沒看過也沒聽過。」

「是么。」

「那麼說,你是找這貓找很久了?」

「哦——,今天是……一、二、三,是第三次。」

大冢沉思一會兒說道:「我以為你也知道來著——貓這東西,是習慣性很強的動物,大體上生活循規蹈矩,不喜歡大的變化,除非有特殊情況。所謂特殊情況,就是性慾或事故什麼的,基本不出這兩種。」

「那是。中田我也大致那樣認為。」

「若是性慾,不久安穩下來就回來了。你,可懂得性慾?」

「那是。經驗誠然沒有,但大致情況還是能把握的。是小雞雞的勾當吧?」

「是的,是小雞雞那碼事。」大冢以奇特的神情點了下頭,「但如果是事故,就很難返回了。」

「那是,言之有理。」

「另外,也有這樣一種情況:在性慾驅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遠的地方,結果找不回來了。」

「不錯不錯,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區,也可能找不回來。」

「我也有過幾次那樣的事,當然是年輕得多的時候。」大冢忽然想起似的眯細眼睛說,「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腦袋就嗡的一聲,眼前一團漆黑,一下子六神無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慾這玩意兒實在傷透腦筋。問題是那時候腦袋裡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後後的事壓根兒考慮不來。那……就是所謂性慾。所以,對了,叫什麼名字來著,那隻不見了的貓?」

「您是指胡麻?」

「對對。這胡麻嘛,作為我,也準備設法找一找,助你一臂之力。在哪戶人家嬌生慣養的一歲三毛貓,世上的事篤定一無所知。吵架吵不贏,吃的自己都找不上。可憐可憐。不過遺憾的是,還真沒見過那隻貓。最好去別的地方找找看。」

「是么。那麼就依照您的指教,去別的方向找找看。在您大冢君正睡午覺的時候貿然打擾了,非常抱歉。過幾天還可能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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