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殺手 編夢者

第四話編夢者

萊恩聶魯不知是不想說話還是不能說話。不管怎樣,等他抽抽噎噎地哭完後,他埋首在母親溫熱的脖頸處回答。雖然聲音哽在喉嚨里,可是總算聽到了他的聲音。

「風箏是可以飛在天空上的一種東西。」他說:「和放風箏的人手上的線相連在一起。」

J.D.沙林傑《九個故事——小舟旁》

調動的日子是個雨天。對駕駛飛機的我們來說,雨天就是惡魔的生日,平時安安靜靜的水珠開始個個歡天喜地顫抖個不停。我們祈禱這憂鬱的一天能早點結束。附著在座艙罩上的每一顆水滴,都剛脫離地獄的支配而在狂舞,一靠近飛機跑道,就有引撃罩上會突然有個奸笑臉孔襲來的預感。若能飛到雲層的上空,那麼天候就跟我們無關了。因為這個理由,我們一味違逆必須回到地上。隨著高度下降,地面的憂鬱又再度襲擊而來。人類就是註定黏在這麼潮濕的地面上,悲慘地生活。

要是雨勢再強烈一點,調動就會延期吧,可是起飛的時候還只是小雨。下去三點時,一架老式的泉流型飛機前來迎接我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雙人座的編號E飛機。駕駛員是一個叫山極麥朗的好脾氣中年人,草薙就搭他的飛機移動到新基地。三架散香飛機緊跟著這架泉流機起飛,依序是土岐野,我和筱田。因為有人帶路,我本來已經放鬆了下來,可是當我們降低高度準備著陸的時侯,才發現太陽已經下山,雨勢也越來越猛,肉眼能辨識的除了燈火以外其他的機體根本完全看不清楚。

然而我們四架飛機一次就成功降落在跑道上,要說是奇蹟也不為過,草薙一定也很自豪吧。我中途甚至產生過就算斷一條腿也想早點著陸的想法,何況那還是陌生人的基地,是在沒有辨識過風向的跑道上呢。

調動的那天晚上,我還不清楚新基地的規模有多大。對方在餐廳開了一個簡單的歡迎會來迎接我們四個人。山極麥朗是這邊的負責人,雖然他應該有五名飛行員屬下,可是出席的卻只有四個人,而且感覺上都是很相似的男性。如果他們有一個過來我們隊伍,那兩隊的人數就剛好一樣了——連這樣的開玩笑話都出現了。雖然離湯田川墜機已經過了兩個禮拜,可是我們的隊伍完全沒有新的生力軍,而且之前的基地好像會有一段時間不能使用的樣子。因為我很擔心笹倉,所以在歡迎會舉辦到一半的時侯,我就向草薙問起這件事。

「怎樣?現在什麼也問不到的。」她斜眼看我。

也就是說,跟整修裝備有關的人員全部都留在之前的基地吧。基地的設備是沒辦法輕易移動的,再說這邊應該也有負責照顧設備的維修員。

「因為我受到他很多的照顧……」我儘可能用輕鬆的辭彙,「而且我對他發明的東西,多多少少有點興趣。」

「如果是有用的東西,早晚會廣為流傳的。」草薙的口氣更加輕佻。

「那,為什麼我們會被調到這裡來?」我把手上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拿出香煙來抽,雖然偶爾有人會對我和草薙投以目光,可是他們應該聽不到我們的談話吧,因為土岐野在不遠處跟好幾個人聚在一塊兒,正大聲說話。

「會問我這種問題,你很不正常喔。」草薙低語,鼻子哼笑出聲。

「大概是因為我喝醉了。」我把香煙的煙霧和嘆息一併吐出,「就像現在會認為馬上就要發生大規模的戰鬥,也是很正常的吧。」

「戰爭會擴大的時間點究竟是在何時……有時會受跟選舉密切相關的政治所影響,或者是跟戰鬥公司在經營上的策略有關。也就是說,戰爭是短期還是長期,都不是我們能夠知道的。再加上主事者的動機,會動員許多人。總之,就像大風一吹,草水就會搖晃。颱風時,大家本能地都知道搖晃的東西要如何明哲保身,才不會被吹斷。」她的視線離開我,邊看其他人邊說話。

「早點折斷倒下的還比較輕鬆。」

「是啊,沒有比死亡更輕鬆的了。」

不知是誰帶來了吉他開始演奏,現場馬上就變成一片合唱。我討厭吵鬧,便走到外面去。

外面下著雨,建築物前的柏油路面到處反射出辦公大樓的燈光。空氣濕度高得霧氣瀰漫,不過不冷。黏糊糊的霧像棉花糖一樣纏繞著路燈,使得霧裡充斥著電燈泡滋滋叫的聲音。

從宿舍連接到辦公大樓的走廊旁邊,有一條小小的穿廊,那裡有兩個在遊樂園和購物中心經常看到給小孩子坐著玩的投幣式遊樂器材,一個是消防車,另一個則是直升機。投幣箱就在旁邊,投下錢幣後應該就會發出熱鬧的音樂,然後前後或左右搖晃吧。遊樂器材那像雞蛋般光滑的造型非常可愛,只是褪色褪得相當嚴重,而且也髒了。可能是哪裡不要賣掉,然後有人買下來後再搬到這兒來的吧,至少不是被丟棄在這裡。也就是說,這個基地會有小孩子來啰?遊樂器材不像壞掉的樣子,好像還可以動。可是,為什麼會在這裡呢?這點果然是個迷。

我坐進消防車的座位里,座椅表面光滑又冰冷,而且非常狹窄;至少對我的身材來說,這玩意的確太小了,害我連投幣的慾望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再點一根香煙的慾望。醉意還稍稍殘留在身體內。

當我獃獃地眺望辦公大樓前面正在製造的大型棉花糖時,土岐野出現了。

「是你啊,函南。」他叼著一根香煙斜向走近我這裡,「你想當消防隊員啊?」

「宴會結束了?」

「沒有,好像還會持續一陣子。」用力噴出煙後,土岐野噗氣,「不管去到哪兒,都只有相似的同伴,真的『這種人還是第一次看到』——我最近都沒遇到給我這種感覺的人了。」

「之前有嗎?」

「有。」土岐野點頭,「嗯——那時我還年輕,而且或許人家也沒有看過我這種人吧。」

「嗯——也是啦。」

土岐野坐進隔壁的直升機。他的身材比起我還高大,而且直升機比消防車多出一個機艙頂,所以看起來更擠。雖然我想提議跟他交換,可是又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一定得坐在這玩具上,所以就繼續保持沉默。

「真窄哪,這玩意。」土岐野很高興地說:「我還是第一次坐直升機耶。不過我不信它能飛,雖然不用翅膀……」他搖晃著身體,讓直升機東搖西擺。遊戲機發出嘰嘰的摩擦聲。

「弄壞了的話,別人會生氣喔。」我給他忠告。

這時又一個人出現往這兒走來。

那人從穿廊對面的辦公室大樓直直走過來,看上去像是個削瘦的小個子男性,可是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女的。

「你在這兒幹嘛?」她這麼問。

「沒幹嘛,坐這個有年齡限制嗎?」我回答。

「那邊的,你剛剛在搖晃這機器吧?」女人瞪著土岐野。

「沒有,我沒有做這種過份的事。」土岐野笑道:「我只是想下來,可是一個沒弄好,就稍微晃動到了。」

「你們是今天調過來的人?」

「嗯。」我點頭。

「有個叫作函南的……他現在還在餐廳嗎?」

「啊,沒有,不在了……」我說:「我想他不在。」

「那,他回房間了?」

「不,還沒……我想還沒。」

「他去那兒了?」

「這個嘛,我想他沒去哪裡。」

「難道說,就是你?」女人問,大概是注意著我笑著回答的樣子吧,「你喝醉了?」

「雖然醉了,可是,我還是函南啊。」

「為什麼一開始不說呢?」

「因為你沒問……」我聳聳肩,「什麼事?」

「嗯……」女人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上下打量,「是你啊……呼——總覺得不像,和想像中的差太遠了。」

「那個,我是土岐野,也跟你的想像差很遠嗎?」縮在直升機里的駕駛員問。

「我是三矢,請多指教。」她無視土岐野的話向我伸出手。

「我沒洗手喔。」我沒有握手,而是兩手攤開回以淡淡的微笑。

「請多指教。」土岐野又說。

可是三矢根本不看他,她一直用看似要笑出來的表情盯著我。

「我很期待明天的到來。」

「明天?難道預定要去馬戲團嗎?」我問。

「你喜歡馬戲團?」她反問我。

「看是什麼馬戲團啰。」我回答。

三矢轉過身,回頭走上來時的路,她那挺直脊樑,每一步都充滿自信的姿態,讓我聯想到船員在航海圖上移動圓規的模樣,接著又想起了草薙,三矢直到走進辦公大樓的門內都沒有回頭看我們一眼,一直看著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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