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罌粟之家.2

劉素子悲極而泣,她披頭散髮把死貓抱到她爹屋裡,劉素子邊哭邊在屋裡環視著,"翠花花呢?"

"你找她幹嘛?你們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貓。""你怎麼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別鬧,爹再給你抱一隻回來。"

"不要你發慈悲,你讓她再來吧,別毒貓,毒死我,我知道你們還想毒死我。"劉素子把死貓抱著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卻躲著不敢出來。翠花花坐在床後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長工們後來透露翠花花把罌粟芯子拌在魚湯里喂貓,他們親眼看見的。長工們說劉老俠鎮翻了多少楓楊樹人,就是管不了家裡的兩個女人。劉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裡劉素子把死貓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貓卻被從土中掘起來重歸劉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識破兩個女人間的仇恨。那種仇恨淺陋單薄但又無法泯滅。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們一見面就互相吐唾沫。劉老俠用皮帶抽打翠花花裸背時跺著腳說,"讓你再吐唾沫讓你再吐!"翠花花尖聲大喊,"你讓我怎麼辦,她一見我就罵騷貨!"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裡就是掛到男人脖子上。楓楊樹人對我說,翠花花是個騷貨,又說翠花花實際上更可憐,她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幾乎是這段歷史的經脈,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螞蚱一樣串聯起來在翠花花的經脈上搭起一座座橋,橋總有一側落在翠花花那頭。

我曾經依據這段歷史畫了一張人物圖表,我驚異於圖表與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處。

圖示:

劉老信劉老太爺翠花花陳茂劉沉草劉老俠

楓楊樹人告訴我翠花花早先是城裡的小妓女,那一年劉老信牽著她的手從楓楊樹村子經過時翠花花還是個濃妝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兒。那一年劉老太爺在大宅里大慶六十誕辰,劉老信掏遍口袋湊不夠一份禮錢,就把翠花花送給老子做了份厚禮。他們說翠花花其實是在楓楊樹成人的,她一成人劉家的貓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鍋里了。

院子里有人拉著驢子轉磨。天沒亮的時候轉磨聲就吱嗄嗄響起來了。拉驢子的人突然吼一聲,"走,操你個懶驢!"沉草已經熟悉了宅院里雜亂的聲音,但拉驢子的人非同尋常,他又渾身發癢了。這是一個奇怪的毛病。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就渾身發癢。沉草起床拉開窗子,看見一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晨靄里冒熱氣。那是陳茂,那是我們家地位特殊的長工,爹說陳茂是壞種,可爹總是留他在家裡惹是生非,沉草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陳茂,把驢牽走。""不行,這是條懶驢,趕不動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麼?"

"粉啊。少爺你不懂。吃你家飯就得給你家幹活。""別磨粉留著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倉堆不下了。"

沉草拉下窗子。隔著窗紙他感覺到他還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謠唱道:陳二毛,翻窗王,昨夜會了三姑娘,今兒又跳大嫂牆。沉草知道他是個鄉間採花盜。他不厭惡翻窗跳牆的勾當,他厭惡陳茂注視自己的渾濁痴迷的目光。沉草想起陳茂的目光已經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時候走向後院的時候總是看見陳茂坐在梨樹下。小時候後院長著五棵梨樹。爹對兒女們說嘴別饞梨子不是我們吃的,秋後讓長工挑到集市上能換五包穀米。沉草記得看守梨樹的就是陳茂。陳茂和一條狗一起躺在梨樹下,他喜歡用雙掌托著我的臉上下摩擦,像鐵一樣磨擦,"狼崽子,小雜種。"他的嘴裡噴出一股糞臭味。沉草奇癢難忍。陳茂說你想吃梨子嗎?想,你喊我一聲我就上樹摘給你吃。喊什麼?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長工。沉草看見陳茂的眼睛迸發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糞臭味的雙手差點把我的臉夾碎了。你不懂什麼是爹,我就是爹。陳茂輕捷如猿爬上梨樹,朝他頭頂上扔下七隻梨子。沉草記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澀的,他把七隻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裡跑。他其實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麼就跑到了爹屋裡,他把梨子全部交給了爹就跑了,一邊跑步一邊說:"爹,陳茂給我七隻梨。"

沉草記得那天夜裡的小小風波。到夜裡陳茂跪在爹的腿下。七隻梨子已經發黑了像七個小骷髏橫陳在地上。陳茂石板般鋒利的脊背在閃閃發亮。那麼多汗珠,那是長工們特有的碩大晶瑩的汗珠。爹說沉草你過來騎到狗的背上。沉草說狗呢狗在哪裡?爹指著陳茂那就是狗你騎到他背上去。沉草看著地上的梨子發獃。爹說騎呀兒子!沉草騎到陳茂背上他胯下的肉體顫動了一下。他喊起來,爹,我渾身發癢。爹說沉草你讓他叫讓他爬。沉草拍拍陳茂說你叫呀你爬呀。陳茂馱著我往門邊爬但是他沒有叫。爹大吼陳二毛你這狗你怎麼不叫?陳茂跪在門邊不動了,他背上的汗珠燙得沉草渾身發癢。沉草喊,爹啊我渾身發癢。爹喊陳二毛你不叫不準吃飯,陳茂的光頭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聽見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緊接著沉草被掀到地上。陳茂直起腰站在門檻上,他用雙掌遮著眼睛。陳茂的嗓子被什麼割破了發出碎裂聲。他說,"去你娘的,我不幹了,不再當你家的狗了。"陳茂仰起臉,沉草看見那張臉在憤怒的時候依然英俊而痴呆。他搖搖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轉過臉對沉草說,"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草奇怪的是陳茂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他有力氣有女人總能混飽肚子,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多少次沉草聽見陳茂的銅嗩吶聲消失了復又出現,看見陳茂滿面塵土肩橫破席倚在大宅門邊,他不知廉恥地抓著肚皮,說,"東家,我回來了。"在早晨的轉磨聲中沉草忽然被某個奇怪的畫面驚醒了,隔著窗紙他看見拉驢的陳茂呈現出一條黑狗的虛影,沉草的手指敲打著窗欞,他想也許就是那狗的虛影使我奇癢難忍。沉草再次拉開窗子重新發現陳茂,太陽升起來了,石磨微微發紅,他發現陳茂困頓的表情也彷彿太陽地里的狗。在楓楊樹鄉村,沒有一個男人的性史會比陳茂更加紛繁複雜,更加讓人迷惑。陳茂走在村子裡人們都注意他的兩樣東西,一是他家祖傳的銅嗩吶,二是他那隱物。舊日的楓楊樹男人都相信陳茂金槍不倒,女人們則在屋檐下議論一個永恆的話題: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裡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進入黑夜深處像船一樣顛簸。在鏡子的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撐在翠花花的床上,它們像兩隻被拔了羽毛的雞翅膀一樣耷拉著,他覺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奮,又一次次萎縮。陳茂蹲在冰涼的踏板上,嘴裡充塞著又甜又腥的氣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樣盤曲著吐出淡紅的蛇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兩隻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來了。"我要上來。""狗。"陳茂推開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著唾沫,腹中空空什麼也吐不出來。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來,翠花花抬腳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說,"滾吧,大公狗。"

地上更涼。陳茂看見翠花花已經裹上了被子,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隻饃吃起來。每次都是這樣,陳茂看著翠花花吃饃,他聽見自己的肚子里發出響亮的鳴叫。

"給我半隻饃。"陳茂說。

"給你。"翠花花掰下半隻饃拋給他,"滾吧。"陳茂嚼著饃,他把褲子挽在腰上跳出窗子,心中充滿悲涼和憤怒。他光著腳摸向下房,聽見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經過,竹梆聲近了又遠了。夜露中飼料堆發出如泣如訴的氣味。陳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疊起來就是飼料堆,一些丟在女人們身上,一些丟在劉家的大田裡了,這也是生活,他必須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的罌粟連花帶葉搬進劉家大院,楓楊樹的白面作坊就開始生產。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見不到這樣獨特的鄉村作坊,從晾曬到磨粉我們的身邊充滿緊張而忙碌的收穫氣息。楓楊樹罌粟將被佃戶們曬18次太陽,被花工焙18次溫火,然後篩成灰白的粉面裝上販鹽船,你知道販鹽船將把楓楊樹罌粟帶到許多遙遠陌生的地方。

收罌粟的人快要來了。沉草在日記里寫道,販鹽船年年來到這裡,而我將頭一次看見那隻船。誰知道楓楊樹種植罌粟的歷史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爹說這條財路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鬼叔叔。那時候河東的地是他的。爹說有一天我看見老信的地里長出了猩紅奪目的花。我說老信你不好好種莊稼擺弄什麼花草。老信說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莊稼,吃了它不想吃別的莊稼。到底是什麼?鴉片。鴉片就是從這花上取出來的。我說你種鴉片幹什麼?老信說自己抽呀,城裡人不吃莊稼就吃這個。"沉草你聽著,"爹當時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罌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聽見那些鬼花花對著我唱歌,真的,我聽見它們唱歌就迷竅了。"聰明和呆傻的區別就在罌粟地邊,你能否聽見罌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記里寫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雞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黃泉。爹的聰明就在於他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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