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34年的逃亡.2

這事情是在陳家後院穀倉里發生的。那座穀倉碩大無比,在午後的陽光下蒸發著香味。狗崽被管家拽進去,一下子就暈眩起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生穀粒。他隱約見到村裡還有幾個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咽著大把生穀粒。"磨呢?磨在哪裡?"管家拍拍狗崽的頭頂,怪模怪樣地歪了歪嘴,說,"在那兒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進穀倉深處。哪兒有石磨?只有陳文治正襟危坐在紅木太師椅上,他的渾身上下斑斑點點灑著金黃的谷屑,雙膝間夾著一隻白玉瓷罐。陳文治極其慈愛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見狗崽的小臉巧奪天工地融合了陳寶年和蔣氏的性格稜角顯得愚朴而可愛。陳文治問狗崽,"你娘這幾天怎麼不下地呢?""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陳文治弓著身子突然捱過來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著跳起來,這時他看清了那隻滾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里有什麼渾濁的氣味古怪的液體流了出來。狗崽聞到那氣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兩隻手護住藍花包袱布,感覺到陳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動他的腰際。狗崽面對楓楊樹最大人物的怪誕舉動六神無主,欲哭無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狗崽身上凝結的狗糞味這一刻像霧一般瀰漫。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濃烈的狗糞味。狗崽雙目圓睜,在陳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顫動。當他萌芽時期的精液以泉涌速度衝到陳文治手心裡又被滴進白玉瓷罐後,狗崽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叫喊:"我不是狗我要膠鞋給我膠鞋給我膠鞋。"

我家老大狗崽後來果真抱著雙新膠鞋出了陳文治家門。他回到土坡上,看見傍晚時分的紫色陽光照耀著他的狗糞筐,村子一片炊煙,出沒於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著那雙新膠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狗糞味越來越濃他開始懼怕狗糞味了。這天夜裡祖母蔣氏一路呼喚狗崽來到荒涼的墳地上,她看見兒子仰卧在一塊辣蓼草叢中,懷抱一雙楓楊樹鮮見的黑色膠鞋。狗崽睡著了,眼皮受驚似地顫動不已,小臉上的表情在夢中瞬息萬變。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糞味又增添了新鮮精液的氣味。蔣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視兒子發現他已經很蒼老。那雙黑膠鞋被兒子緊緊抱在胸前,彷彿一顆災星隕落在祖母蔣氏的家庭里。一九三四年楓楊樹鄉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輸送二萬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報》上。也就是這一年,竹匠營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筍尖般地瘋長一氣。起碼有一半男人舍了田裡的活計,抓起大頭竹刀賺大錢。嗤啦嗤啦劈篾條的聲音在楓楊樹各家各戶回蕩,而陳文治的三百畝水田長上了稗草。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這場騷動的起因始於我祖父陳寶年在城裡的發跡。去城裡運竹子的人回來說,陳寶年發橫財了,陳寶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籃小竹凳現在都賣好價錢,城裡人都認陳記竹器鋪的牌子。陳寶年蓋了棟木樓。陳寶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里去吸白面睡女人臨走就他媽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吶。

祖母蔣氏聽說這消息倒比別人晚。她曾經嘴唇白白地到處找人打聽,她說,你們知道陳寶年到底賺了多少錢夠買三百畝地嗎?人們都懷著陰暗心理乜斜這個又臟又瘦的女人,一言不發。蔣氏發了會兒呆,又問,夠買二百畝地嗎?有人突然對著蔣氏竊笑,猛不丁回答,陳寶年說啦他有多少錢花多少錢一個銅板也不給你。"那一百畝地總是能買的。"祖母蔣氏自言自語地說。她噓了口氣,雙手沿著乾癟的胸部向下滑,停留在高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觸摸到我父親的腦袋後便絞合在一起,極其溫柔地托著那腹中嬰兒。"陳寶年那狗日的。"蔣氏的嘴唇哆嗦著,她低首回想,陶醉在雲一樣流動變幻的思緒中。人們發現蔣氏枯槁的神情這時候又美麗又愚蠢。

其實我設想到了蔣氏這時候是一個半瘋半痴的女人。蔣氏到處追蹤進城見過陳寶年的男人,目光熾烈地掃射他們的口袋褲腰。"陳寶年的錢呢?"她嘴角蠕動著,雙手攤開,幽靈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來盪去,男人們揮手驅趕蔣氏時胸中也燃燒起某種憂傷的火焰。

直到父親落生,蔣氏也沒有收到城裡捎來的錢。竹匠們漸漸踩著陳寶年的腳後跟擁到城裡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楓楊樹竹匠們逃亡的年代,據說到這年年底,楓楊樹人創始的竹器作坊已經遍及長江下游的各個城市了。

我想楓楊樹的那條黃泥大路可能由此誕生。祖母蔣氏親眼目睹了這條路由細變寬從荒涼到繁忙的過程。她在這年秋天手持圓鐮守望在路邊,漫無目的地研究那些離家遠行者。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個新老竹匠挑著行李從黃泥大道上經過,離開了他們的楓楊樹老家。這一年蔣氏記憶力超群出眾,她幾乎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從此黃泥大路像一條巨蟒盤纏在祖母蔣氏對老家的回憶中。

黃泥大路也從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楓楊樹鄉親密集蟻行,無數雙赤腳踩踏著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離。幾十年後我隱約聽到那陣叛逆性的腳步聲穿透了歷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們你們為什麼無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該像我祖母蔣氏一樣沉浮在苦海深處,楓楊樹不該成為女性的村莊啊。

第一百三十九個竹匠是陳玉金。祖母蔣氏記得陳玉金是最後一個。她當時正在路邊。陳玉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後沿著黃泥大路瘋跑。陳玉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腰間插著竹刀逃,玉金的女人披頭散髮光著腳追。玉金的女人發出了一陣古怪的秋風般的呼嘯聲極善奔跑。她擒住了男人。然後蔣氏看見了陳玉金夫妻在路上爭奪那把竹刀的大搏鬥。蔣氏聽到陳玉金女人沙啞的雷雨般的傾訴聲。她說你這糊塗蟲到城裡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洗衣誰給你操你不要我還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讓你到城裡做竹器。那對夫妻爭奪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長得令人窒息。男的滿臉晦氣,女的憂憤滿腔。祖母蔣氏崇敬地觀望著黃泥大道上的這幕情景,心中潮濕得難耐,她挎起草籃準備回家時聽見陳玉金一聲困獸咆哮,蔣氏回過頭目擊了陳玉金揮起竹刀砍殺女人的細節。寒光四濺中,有猩紅的血火焰般躥起來,斑駁迷離。陳玉金女人年輕壯美的身體迸發出巨響仆倒在黃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黃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蓮花形狀的呢?陳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氣瀰漫在初秋的霧靄中,微微發甜。我祖母蔣氏跳上大路,舉起圓鐮跨過一片血泊,追逐殺妻逃去的陳玉金。一條黃泥大道在蔣氏腳下傾覆著下陷著,她怒目圓睜,踉踉蹌蹌跑著,她追殺陳玉金的喊聲其實是屬於我們家的,田裡人聽到的是陳寶年的名字:

"陳寶年……殺人精……抓住陳寶年……"我知道一百三十九個楓楊樹竹匠都順流越過大江進入南方那些繁榮的城鎮。就是這一百三十九個竹匠點燃了竹器業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裡開闢了嶄新的手工業。楓楊樹人的竹器作坊水漫沙灘漸漸掀起了浪頭。一九三四年我祖父陳寶年的陳記竹器店在城裡蜚聲一時。

我聽說陳記竹器店薈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無賴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災人禍抗爭的實力。那黑色竹匠聚集到陳寶年麾下,個個思維敏捷身手矯健一如入海蛟龍。陳寶年愛他們愛得要命,他依稀覺得自己拾起一堆骯髒的雜木劈柴,點點火,那火焰就躥起來使他無畏寒冷和寂寞。陳寶年在城裡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經成為一名手藝精巧處世圓通的業主。他的鋪子做了許多又熱烈又邪門的生意,他的竹器經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輝煌的邪氣,在竹器市場上銳不可擋。我研究陳記竹器鋪的發跡史時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誘惑了。我曾經在陳記竹器鋪的遺址附近遍訪一名綽號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於火中。街坊們說小瞎子死時老態龍鍾,他的小屋裡堆滿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燒起來了,小瞎子被半米高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陳記竹器鋪最後的光榮。關於我祖父和小瞎子的交往留下了許多軼聞供我參考。據說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棄嬰。他怎麼長大的連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獨眼盯著人時你會發現他左眼球里刻著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帶著光榮和夢想回憶那朵血花的由來。五歲那年他和一條狗爭搶人家樓檐上掉下來的臘肉,他先把臘肉咬在了嘴裡,但狗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處。後來他坐在自己的破黃包車上結識了陳寶年。他又談起了狗和血花的往事,陳寶年聽得悵然若失。對狗的相通的回憶把他們擰在一起,陳寶年每每從城南堂子出來就上了小瞎子的黃包車,他們在小紅燈的閃爍灼灼中回憶了許多狗和人生的故事。後來小瞎子賣掉他的破黃包車,扛著一箱燒酒投奔陳記竹器鋪拜師學藝。他很快就成為陳寶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們家族史的邊緣像一顆野酸梅孤獨地開放。一九三四年八月陳記竹器店搶劫三條運糧船的壯舉就是小瞎子和陳寶年策劃的。這年逢糧荒,饑饉遍蔽城市鄉村。但是誰也不知道生意興隆財源豐盛的陳記竹器為什麼要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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