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34年的逃亡.1

我的父親也許是個啞巴胎。他的沉默寡言使我家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霧障足有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里我出世成長蓬勃衰老。父親的楓楊樹人的精血之氣在我身上延續,我也許是個啞巴胎。我也沉默寡言。我屬虎,十九歲那年我離家來到都市,回想昔日少年時光,我多麼像一隻虎崽伏在父親的屋檐下,通體幽亮發藍,窺視家中隨日月飄浮越飄越濃的霧障,霧障下生活的是我們家族殘存的八位親人。去年冬天我站在城市的某盞路燈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意識到這將成為一種習慣在我身上滋生蔓延。城市的燈光往往是雪白寧靜的。我發現我的影子很蠻橫很古怪地在水泥人行道上洇開來,像一片風中蘆葦,我當時被影子追蹤著,雙臂前撲,扶住了那盞高壓氖燈的金屬燈柱。回頭又研究地上的影子,我看見自己在深夜的城市裡畫下了一個逃亡者的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惶亂使我抱頭逃竄。我像父親。我一路奔跑經過夜色迷離的城市,父親的影子在後面呼嘯著追蹤我,那是一種超於物態的靜力的追蹤。我懂得,我的那次奔跑是一種逃亡。

我特別注重這類奇特的體驗總與回憶有關。我回憶起從前有許多個黃昏,父親站在我的鐵床前,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臉,一隻手按在他蒼老的腦門上,回過頭去凝視地上那個變幻的人影,就這樣許多年過去我長到二十六歲。你們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訴你們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不叫蘇童。我有許多父親遺傳的習慣在城市裡展開,就象一面白色喪旗插在你們前面。我喜歡研究自己的影子。去年冬天我和你們一起喝了白酒後打翻一瓶紅墨水,在牆上畫下了我的八位親人。我還寫了一首詩想夾在少年時代留下的歷史書里。那是一首胡言亂語口齒不清的自白詩。詩中幻想了我的家族從前的輝煌歲月,幻想了橫亘於這條血脈的黑紅災難線。有許多種開始和結尾交替出現。最後我痛哭失聲,我把紅墨水拚命地往紙上抹,抹得那首詩無法再辨別字跡。我記得最先的幾句寫得異常艱難:

我的楓楊樹老家沉沒多年

我們逃亡到此

便是流浪的黑魚

回歸的路途永遠迷失

你現在去推開我父親的家門,只會看見父親還有我的母親,我的另外六位親人不在家。他們還在外面像黑魚一般涉泥流浪。他們還沒有抵達那幢木樓房子。

我父親喜歡乾草。他的身上一年四季散發著醇厚堅實的乾草清香。他的皮膚褶皺深處生長那種乾草清香。街上人在春秋兩季總看見他擔著兩筐乾草從郊外回來,晃晃悠悠逃入我家大門。那些黃褐色鬆軟可愛的乾草被碼成堆存放在堂屋和我住過的小房間里,父親經常躺在草堆上面,高聲咒罵我的瘦小的母親。我無法解釋一個人對乾草的依戀,正如同無法解釋天理人倫。追溯我的血緣,我們家族的故居也許就有過這種乾草,我的八位親人也許都在故居的乾草堆上投胎問世,帶來這種特殊的記憶。父親面對乾草堆可以把自己變作巫師。他抓起一把乾草在夕陽的餘輝下凝視著便聞見已故的親人的氣息。祖母蔣氏、祖父陳寶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環子從乾草的形象中脫穎而出。但是我無緣見到那些親人。我說過父親也許是個啞巴胎。當我想知道我們全是人類生育繁衍大鏈環上的某個環節時,我內心充滿甜蜜的憂傷,我想探究我的血流之源,我曾經糾纏著母親打聽先人的故事。但是我母親不知道,她不是楓楊樹鄉村的人。她說,"你去問他吧,等他喝酒的時候。"我父親醉酒後異常安靜,他往往在醉酒後跟母親同床。在那樣的夜晚父親的微紅的目光悠遠而神秘,他伸出胳膊箍住我的母親,充滿酒氣的嘴唇貼著我的耳朵,慢慢吐出那些親人的名字:祖母蔣氏、祖父陳寶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環子。他還反反覆復地說:"一九三四年。你知道嗎?"後來他又大聲告訴我,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

一九三四年。你知道嗎?

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

有一段時間我的歷史書上標滿了一九三四這個年份。一九三四年迸發出強壯的紫色光芒圈住我的思緒。那是不復存在的遙遠的年代,對於我也是一棵古樹的年輪,我可以端坐其上,重溫一九三四年的人間滄桑。我端坐其上,首先會看見我的祖母蔣氏浮出歷史。

蔣氏乾瘦細長的雙腳釘在一片清冷渾濁的水稻田裡一動不動。那是關於初春和農婦的畫面。蔣氏滿面泥垢,雙顴突出,垂下頭去聽腹中嬰兒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像一座荒山,被男人砍伐後種上一棵又一棵兒女樹。她聽見嬰兒的聲音彷彿是風吹動她,吹動一座荒山。

在我的楓楊樹老家,春日來得很早,原白色的陽光隨丘陵地帶曲折流淌,一點點地溫暖了水田裡的一群長工。祖母蔣氏是財東陳文治家獨特的女長工。女長工終日泡在陳文治家綿延十幾里的水田中,插下了起碼一萬株稻秧。她時刻感覺到東北坡地黑磚樓的存在,她的後背有一小片被染黑的陽光起伏跌宕。站立在遠處黑磚樓上的人影就是陳文治。他從一架日本望遠鏡里望見了蔣氏。蔣氏在那年初春就穿著紅布圓肚兜,後面露出男人般瘦精精的背脊。背脊上有一種持久的溫暖的霧靄散起來,遠景模糊,陳文治不停地用衣袖擦拭望遠鏡鏡片。女長工動作奇麗,憑藉她的長胳膊長腿把秧子天馬行空般插,插得賞心悅目。陳文治驚嘆於蔣氏的做田功夫,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黑磚樓上窺視蔣氏的一舉一動,蒼白的刀條臉上漾滿了痴迷的神色。正午過後蔣氏出水田,她將布褂胡亂披上肩背,手持兩把滴水的秧子,在長工群中甩搭甩搭地走,她的紅布兜有力地鼓起,即使是在望遠鏡里,財東陳文治也看出來蔣氏懷孕了。

我祖上的女人都極善生養。一九三四年祖母蔣氏又一次懷孕了。我父親正渴望出世,而我伏在歷史的另一側洞口朝他們張望。這就是人類的鎖鏈披掛在我身上的形式。我對於楓楊樹鄉村早年生活的想像中,總是矗立著那座黑磚樓。黑磚樓是否存在並無意義,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一種沉默的象徵,伴隨祖母蔣氏出現,或者說黑磚樓只是祖母蔣氏給我的一塊布景,誘發我的瑰麗的想像力。所有見過蔣氏的陳姓遺老都告訴我,她是一個醜女人。她沒有那種紅布圓肚兜,她沒有農婦頂起紅布圓肚兜的乳房。祖父陳寶年十八歲娶了蔣家圩這個長腳女人。他們拜天地結親是在正月初三。楓楊樹人聚集在陳家祠堂喝了三大鍋豬油赤豆菜粥。陳寶年也圍著鐵鍋喝,在他焦灼難耐的等待中,一頂紅竹轎徐徐而來。陳寶年滿臉猩紅,摔掉粥碗歡呼,"陳寶年的雞巴有地方住羅!"所以祖母蔣氏是在楓楊樹人的一陣大笑聲中走出紅竹轎的。蔣氏也聽見了陳寶年的歡呼。陳寶年牽著蔣氏僵硬汗濕的手朝祠堂里走,他發現那個被紅布帕蒙住臉的蔣家圩女人高過自己一頭,目光下滑最後落在蔣氏的腳上,那雙穿繡鞋的腳碩大結實,呈八字形茫然踩踏陳家宗祠。陳寶年心中長出一棵灰暗的狗尾巴草,他在祖宗像前跪拜天地的時候,不時蜷起尖銳的五指,狠掐女人伸給他的手。陳寶年做這事的時候神色平淡,側耳細聽女人的聲音。女人只是在喉嚨深處發出含糊的呻吟,同時陳寶年從她身上嗅見了一種牲靈的腥味。

這是六十年前我的家族史中的一幕,至今猶應回味。傳說祖父陳寶年是婚後七日離家去城裡謀生的。陳寶年的肩上圈著兩匝上好的青竹篾,搖搖晃晃走過黎明時分的楓楊樹鄉村。一路上他大肆吞咽口袋裡那堆煮雞蛋,直吃到馬橋鎮上。鎮上一群開早市的各色手工匠人看見陳寶年急匆匆趕路,青布長褲大門洞開,露出裡面印跡斑斑的花布褲頭,一副不要臉的樣子。有人喊,"陳寶年把你的大門關上。"陳寶年說狗捉老鼠多管閑事大門暢開進出方便。他把雞蛋殼扔到人家頭上,風風火火走過馬橋鎮。自此馬橋鎮人提起陳寶年就會重溫他留下的民間創作。閂起門過的七天是昏天黑地的。第七天門打開,婚後的蔣家圩女人站在門口朝楓楊樹村子潑了一木盆水。楓楊樹女人們隨後胡蜂般擁進我家祖屋,圍繞蔣氏嗡嗡亂叫。他們看見朝南的窗子被狗日的陳寶年用木板釘死了。我家祖屋陰暗潮濕。蔣氏坐到床沿上,眼睛很亮地睇視眾人。她身上的牲靈味道充溢了整座房子。她懼怕談話,很莽撞地把一件竹器夾在雙膝間醞釀幹活。女人們看清楚那竹器是陳寶年編的竹老婆,大乳房的竹老婆原來是睡在床角的。蔣氏突然對眾人笑了笑,咬住厚嘴唇,從竹老婆頭上抽了一根篾條來,越抽越長,竹老婆的腦袋慢慢地頹落掉在地上。蔣氏的十指瘦筋有力,幹活麻利,從一開始就給楓楊樹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你男人是好竹匠。好竹匠肥褲腰,腰裡銅板到處掉。"楓楊樹的女人都是這樣對蔣氏說的。

蔣氏坐在床上回憶陳寶年這個好竹匠。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觸摸時她忍著那種割裂的疼痛,她心裡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陳寶年搬來砍砍弄弄的。楓楊樹的狗女人們,你們知不知道陳寶年還是個小仙人會給女人算命?他說楓楊樹女人十年後要死光殺絕,他從蔣家圩娶來的女人將是顆災星照耀楓楊樹的歷史。陳寶年沒有讀過《麻衣神相》。他對女人的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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