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這天四點前我回到東京。我在箱根的房子里等到偏午,以為島本說不定會回來。老老實實枯坐是很難受的事,我便清掃廚房,整理放在這裡的衣服,以此打發時間。四下一片沉寂,不時傳來的鳥鳴和汽車排氣聲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圍所有的響動聽起來都好像被某種外力或強行扭曲或整個壓癟。我等待其中發生什麼。應該有什麼發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該這樣不了了之。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島本不是那種過些時間就會改變業已做出的決定的那類人。我必須返回東京。假如島本同我聯繫——儘管可能性微乎其微——應該往店裡聯繫才是。不管怎樣,再在這裡待下去的意義可謂是零。

開車途中,我不知多少次把意識強行拉回到駕駛上來。幾次差點兒看漏信號、拐錯岔路,走錯車道。將車停進店裡的停車場後,我用公用電話給家打了個電話,告訴有紀子我回來了,要直接去上班。對此有紀子什麼也沒說。

「這麼晚,一直擔心來著。打個電話總可以的吧?」她用硬硬的乾乾的聲音說。

「不要緊,別擔心。」我說。至於自己的聲音在她耳里產生怎樣的感覺,我無從判斷。

「沒時間了,這就去辦公室整理一下賬簿,然後到店裡去。」

我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無所事事地一個人待到晚上。我考慮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估計島本在我睡著後也沒睡過一覺,天一亮便起身離去了。不知她是如何從那裡回去的。到外面的公路有相當一段路程,即使走上公路一大早恐怕也很難在箱根山中找到公共汽車和計程車,何況她穿的是高跟鞋。

島本為什麼非要從我眼前消失不可呢?開車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這點。我說要她,她說要我,而且毫無保留地抱在一起了。然而她還是扔下我,一聲招呼也不打地獨自去了哪裡,連說好給我的唱片也一起帶走了。我試圖去推測她這種做法意味著什麼,其中應當有某種含義有某種情由,島本並非心血來潮那類性格。但我已無法系統地思考什麼,所有思維都從我的腦中無聲無息地紛然落下,硬要思考,腦袋裡便隱隱作痛。我察覺自己已筋疲力盡,遂坐在地板上,背靠牆壁,閉起眼睛。而一閉眼,便再也睜不開了。我能做的惟有回想。我放棄思考,像反覆放唱的磁帶一樣周而復始地回想事實。回想島本的身體,逐一回想她合目躺在爐前的裸體的所有部位——她的脖頸、乳房、側腹、中間毛叢、隱秘處、背、腰、腿。這些圖像委實過於切近過於鮮明了,甚至比現實還遠為切近和鮮明。

我在狹小的房間里被這些棚初如生的幻影團團圍住。不久我忍耐不下去了,走出辦公室所在的寫字樓,漫無目的地在附近轉來轉去。轉罷去店,進衛生間刮須。想來今天一天沒有刮須,仍穿著昨天那件防風衣。員工們雖然沒說什麼,但都以奇妙的神情一閃一閃地打量我。我仍不想回家。現在回去面對有紀子,很可能一五一十說得一點兒不剩——如何迷戀島本,如何同她過了一夜,如何打算拋開家庭拋開女兒拋開工作統統拋開不管……

實際上恐怕也該如實說出才對,我想。可是我無能為力。現在的我不具有判斷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的能力,甚至不能準確把握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所以我沒有回家。來店等待島本的出現。我完全清楚她不可能出現,卻又不能不等。我去第一家酒吧搜尋她的身姿,之後來到「羅賓斯·內斯特」,坐在吧台前徒然等待,等到關門。幾個常客一如往日地同我搭話,但我幾乎充耳不聞,口頭上隨聲應和,腦袋裡卻一直在想島本。回想她是怎樣溫柔地將我迎入體內,怎樣呼喚我的名字。每次電話鈴響起,我都一陣心跳。

關門後大家全部走了,我仍一個人坐在台前喝酒。怎麼喝都全然上不來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無可救藥啊!回到家,時針已過兩點。有紀子仍在等我。我無法順利入睡,坐在廚房餐桌旁喝威士忌。正喝著,有紀子也拿來杯子喝同樣的東西。

「放點什麼音樂。」她說。

我把最先看到的盒式磁帶放進去,按下啟動鍵,調低音量以免把孩子吵醒。之後我們一言不發地隔桌喝了一會兒各自的杯中物。

「你是另外有了喜歡的女人吧?」有紀子定定地注視著我的臉問。

我點點頭。我想有紀子此前不知已把這句話在腦袋裡重複了多少遍,話語中帶有明晰的輪廓和重量,從其迴響中我感覺得出。

「而且她也喜歡你——不是隨便玩玩。」

「是的。」我說,「不是玩玩那種性質。不過和你想的多少有些不同。」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問,「你以為你真正明白我所想的?」

我默然。無言以對。有紀子也久久緘口不語。音樂低聲流淌著,維瓦爾第或泰勒曼,記不起它的旋律了。

「我所想的,我想、你恐怕、不明白。」她像對孩子解釋什麼似的緩慢而仔細地吐出每一個字。「你、肯定不明白。」

她看著我。但曉得我什麼也不會說之後,便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威士忌。「跟你說,我也並不就那麼傻的。我可是在和你一同生活、一同睡覺的。你有喜歡的女人這點事兒,我已看出相當長的時間了。」

我默不作聲地目視有紀子。

「可是我並不責怪你。誰喜歡上誰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歡上的自然喜歡上。你肯定光我是不夠的,這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迄今為止我們一直和和氣氣,你對我非常不錯。和你生活我非常幸福。就是現在我也喜歡你,我想。但歸根結蒂,我對於你不是個完完全全的女子。這點我多少有所覺察,料想遲早肯定會發生這樣的事,這是奈何不得的,所以我並沒有因為你喜歡上別的女人而責怪你。說實話,生氣都沒生氣,說來不可思議,是沒怎麼生氣。

我只是難過,只是難過得不行。本來我已做了想像,想像出現這種事心裡怕要難過,但這遠遠超出了想像。」

「對不起。」我說。

「不必道歉。」她說,「如果你想和我分手,分手也沒什麼太要緊,什麼也別說分開就是。想同我分手?」

「不清楚。」我說,「我說,能聽我解釋幾句?」

「解釋?關於你和那女人的?」

「嗯。」

有紀子搖頭:「那個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想聽。別再加重我的難過。至於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和想幹什麼,那怎麼都無所謂,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想還是不想和我分手。房子也好錢也好什麼我都不要。想得到孩子也給你。真的,不是開玩笑,這。所以,要是想分手,只說想分手就行。我只想知道這一點。別的概不想聽。Yes 或No,到底哪個?」

「不清楚。」我說。

「你是說想不想和我分手你不清楚?」

「那不是。我是不清楚能否回答本身。」

「什麼時候能清楚?」

我搖搖頭。

「那,慢慢想好了。」有紀子嘆口氣道,「我等著,不礙事,花時間慢但想好定下。」

從這天夜裡起,我開始拿被褥在客廳沙發上睡。孩子們半夜不時起床走來,問爸爸怎麼在這兒睡。我解釋說爸爸近來打鼾打得厲害,暫時同媽媽分開睡,不然媽媽睡不著。有時候女兒中有一個鑽到我被窩裡來,這時我就在沙發上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也有時聽到有紀子在卧室里抽泣。

此後差不多兩個星期,我始終生活在無休無止的記憶里。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島本度過的最後夜晚發生的事,力圖從中讀出某種信息。回想自己懷裡的島本,回想島本伸進白連衣裙里的手,回想納特·「金」·科爾的歌聲和爐里的火,一句一句再現她當時出口的話語。

「剛才我也說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島本在那裡邊說,「我身上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

「這我已經決定了,島本。」我在裡邊說道,「你不在的時間裡我不知就此考慮了多少次,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想起從助手席上盯視我的島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種衝動的視線彷彿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臉頰。大約那是超越視線的什麼。現在我已能夠感覺出當時她身上蕩漾的死的氣息了。她的確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麼說時,島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現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後結論一樣,她本也得出了最後結論。自己為什麼就沒領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擁抱一夜後,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轉寶馬的方向盤,兩人一起死掉。對她來說,恐怕此外別無選擇,我想。然而那時有什麼東西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獨自把一切藏在心裡而銷聲匿跡了。

我向自己發問:島本究竟處於怎樣一種境況呢?那是怎樣的一條死胡同呢?到底是什麼人以什麼理由出於什麼目的以什麼方式將其逼入那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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