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和島本去石川縣回來後的第四天,岳父打來電話,說有要事相商,問我明天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飯。我說可以可以。不過老實說我有點吃驚,因為岳父是個非常忙的人物,極少同工作關係以外的人吃飯。

岳父的公司半年前剛從代代木遷到四谷一座七層新樓。那樓雖是公司財產,但公司只用上面兩層,下面五層租給別的公司以及餐館店鋪。來這裡我還是頭一次。一切都是新的,閃閃發光。大廳是大理石地面,天花板很高,碩大的瓷瓶里插滿鮮花。在六樓下得電梯,接待處坐著一個足可以出任夏普形象大使的秀髮女孩,用電話將我的姓名告知岳父。電話機是深灰色的,形狀像是帶計算機的自由轉接型。隨後她燦然一笑,對我說:「請,總經理在辦公室等您。」笑容非常華麗,但同島本相比多少有些遜色。

總經理室在最上層。通過大玻璃窗可以將市容盡收眼底。景色雖不能說令人心曠神怡,但室內採光好,面積綽綽有餘。牆上掛著印象主義畫,畫的是燈塔和船。似乎出自修拉(譯註:修拉:法國新印象主義畫家(1859—1891)。)筆下,有可能是真品。

「形勢看來不錯嘛。」我對岳父說。

「不壞。」說著,岳父站在窗旁手指外面,「是不壞,並將越來越好,眼下正是發財的時候。對我們這行當來說,是二三十年才有一次的天賜良機,現在發不了財就沒機會發了。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建築業我是門外漢。」

「喏,從這裡看一眼東京城好了。看見到處都有空地吧——就像掉牙似的這一點那一塊什麼也沒建的空地皮。從高處看一清二楚,走路是看不出的。那就是舊房舊樓拆出來的。近來地價飛漲,以前那樣的舊樓漸漸沒了收益。舊樓收不來高房租,租客數量也在減少,所以需要新的更大的空間。就拿私有房來說,城區地價一漲,固定資產稅和繼承稅就付不起,就要賣掉,賣掉城裡房子搬去郊外。買那類房子的基本上是專業不動產商,那幫小子拆除原來的舊房,建造更能有效利用的新樓。就是說,那一帶的空地往下要接二連三地豎起高樓大廈,而且就在這兩三年內,兩三年工夫東京就要一改舊觀。資金沒問題,日本經濟生機勃勃,股票節節上揚。銀行的錢綽綽有餘,有地抵押銀行就借錢給你,借多少都不在話下。只要有地,錢隨便你花。所以樓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建樓的是誰?當然是我們,當然!」

「原來如此。」我說,「不過建那麼一大堆樓,東京究竟會怎麼樣呢?」

「會怎麼樣?會更朝氣蓬勃,更美觀氣派,更方便快捷嘛!市容這東西,是如實反映經濟形勢的一面鏡子。」

「更朝氣蓬勃更美觀氣派更方便快捷固然不壞,我也認為挺好。問題是現在東京城都車滿為患了,樓再增加,那可真要寸步難行了。下水道都很麻煩,下點雨就得往外冒水。再說,所有高樓大廈夏天一齊開空調,電恐怕都不夠用。而電是靠燒中東石油發出來的,再來一場石油危機怎麼辦?」

「那是日本政府和東京都考慮的事,我們不是為此大把大把納稅了嗎!讓東大畢業的官僚們絞盡腦汁去好了。那些傢伙總那麼神氣活現派頭十足,就像在說是他們在驅動國家。所以偶爾開動一下那顆高檔腦袋考慮考慮問題也是可以的嘛!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泥水工,有人求蓋樓就是——這就叫做市場原理,是吧?」

對此我沒表示什麼。畢竟不是來跟岳父討論日本經濟態勢的。

「算了,別再談深奧東西了,先填肚皮去吧,肚子癟了。」岳父說。

我們鑽進帶電話的寬體黑色梅賽德斯,來到赤坂一家鰻魚餐館,被讓進裡面一個單間,兩人面對面吃鯉魚喝清酒。因是中午,我只象徵性地喝一點點,岳父卻喝得相當快。

「那麼,要商量什麼事呢?」我切入正題。若是糟糕事,還是先聽了好。

「其實是有事相求。」他說,「啊,倒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想借你的名字一用。」

「借名字?」

「這次想辦一家新公司,需要一個名義上的創辦人。雖說如此,也並不需要什麼特殊資格,只消名字出現在那裡即可。不給你添任何麻煩,而相應的禮金我是一定給的。」

「不用什麼禮金。」我說。「真有必要,名字怎麼借都無所謂。可那到底是什麼公司呢?既然作為創辦人之一連署名字,那麼這一點還是想了解了解。」

「準確說來,什麼公司也不是。」岳父說,「對你我才直言不諱:那公司什麼也不做,徒有其名罷了。」

「總之就是『幽靈公司』了?PaPe pany,tunnel公司。」

「啊,算是吧。」

「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少納稅?」

「不是。」他難以啟齒似的說。

「好處費?」我一咬牙問道。

「差不多。」他說,「的確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做我們這個買賣多少還是需要的。」

「若弄出什麼問題我怎麼辦?」

「辦公司本身是合法的。」

「問題在於那公司幹什麼。」

岳父從衣袋裡取出香煙,擦燃火柴,朝天吐了一口煙。

「問題不至於有什麼問題的。況且就算出現什麼問題,誰一眼都會看出你不過出於對我的情面才借名字一用罷了——老婆的父親相求,沒辦法拒絕。沒有人會怪罪你。」

我就此思索了片刻。「那好處費到底流去哪裡呢?」

「還是不知道為好。」

「我想就市場原理知道一下具體內容,」我說,「流去政治家那兒?」

「那也多少有點兒。」

「是官僚?」

岳父把煙灰抖落在煙灰缸里,「喂喂,那麼干可就成賄賂了,手要給拗勘到背後去的!」

「不過同業界多多少少全都乾的吧?」

「或多或少。」岳父現出為難的神色,「在手不至於拗到背後的限度內。」

「暴力團那邊呢?收買地皮時那伙人怕是有用的。」

「那沒有。我向來瞧不上那幫傢伙。我不幹壟斷收買地皮的名堂。那倒是賺錢,但不幹。我只是建造地皮上面的。」

我喟嘆一聲。

「這類事你肯定不中意的。」

「中意也罷不中意也罷,反正您是把我打入算盤才往前鋪展的吧?以我答應為前提?」

「那是那是。」他有氣無力地一笑。

我嘆口氣說:「我說爸爸,坦率地說我是不大喜歡這類事情的。倒不是說要糾正社會不良風氣,您也知道,我是過著普普通通生活的普普通通的人。可能的話,不想捲入背陰處的事情里去。」

「這個我也清楚,」岳父說,「清清楚楚。所以這邊就交給我辦好了。反正絕對不會做給你添麻煩的事。如果那樣做,結果必然給有紀子和外孫女們也添麻煩。我是不可能那麼做事的。你也該知道我是多麼疼愛女兒和外孫女吧?」

我點點頭。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處於可以拒絕岳父的立場。這麼想著,心情沉重起來。我在被這世界一點一點拉下水去。這是第一步。這次就認了,但往下沒準還有別的什麼找到頭上。

我們又繼續吃了一會。我喝茶,岳父仍以很快的頻率喝酒。

「喂,你三十幾了?」岳父突然問。

「三十七。」

岳父定睛看著我。

「三十七么,正是風流年齡。」他說,「工作得心應手,自信也有了。所以女人也會主動湊上前來,不對?」

「遺憾的是還沒那麼多湊上前來。」我笑道,旋即觀察他的表情。一瞬間我懷疑岳父知道了我和島本的事,為此把我叫到這裡來。但他口氣里沒有要盤問什麼的緊張感,只是跟我閑聊而已。

「我在你這個年齡也蠻風流著哩,所以不命令你不許有外遇。跟女兒的丈夫說這個未免離譜,但我以為適當玩玩反倒有好處,反倒息事寧人。適當化解那種東西,可保家庭和睦,工作起來也能集中精力。所以,即使你在哪裡跟別的女人睡,我也不責怪你。不過嘛,風流時最好選准風流的對象,稀里糊塗選錯人,人生的路就要走歪。這樣的例子我看到好幾個了。」

我點點頭。隨後我驀地想起有紀子的話,她說她哥哥夫妻關係不好。有紀子的哥哥小我一歲,別處有了女人,不常回家。我猜想岳父大概對這個長子有些看法,所以才跟我談起這個。

「記住,別找無聊女人。和無聊女人風流,自己不久都會無聊。和糊塗女人廝混,自己都要糊塗起來。話雖這麼說,可也不要同太好的女人搞在一起。和好女人深入下去,就很難再退出來了,而退不出來,勢必迷失方向。我說的你懂吧?」

「多多少少。」

「注意這幾點就行了。首先不可給女人弄房子,這是要命的東西。其次回家時間最晚不超過半夜兩點,半夜兩點是不被懷疑的底線。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