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此後很長時間島本都沒出現。每晚我都在「羅賓斯·內斯特」吧台前坐上幾個小時,一面看書,一面不時往門口掃一眼。但她沒來。我開始擔心,擔心自己是否對島本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是否說了多餘的話傷害了島本。我一句句回想那天夜裡自己說出口的話,又回想她道出的話,但沒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擔心對上號的語句。說不定島本見到我真的失望了。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麼嫵媚動人,腿也沒了毛病。想必她未能從我身上覓出任何可貴的東西。

歲末臨近,聖誕節過去,新年來到。轉眼間一月份就沒了。我年滿三十七歲了。我已放棄希望,不再等她了。「羅賓斯·內斯特」那邊只偶爾露一下面,因為一去那裡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就會在顧客席上搜尋她的姿影。我坐在這邊酒吧的吧台前,打開書頁,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我覺得自己已很難對什麼全神貫注了。

她說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有生以來僅此一個的朋友。我聽了十分欣喜。我們可以重新成為朋友。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想就此聽聽她的意見,即便她全然不想談她自己也無所謂。

只要能見到島本同她說話,我就高興。

然而島本再也沒有出現。或者她忙得沒時間來見我也有可能,但三個月的空白也實在太長了,就算真的來不成,打個電話總該是可以的。說到底,她是把我忘在一邊了,我想。我這個人對於她並非那麼可貴的存在。想到這裡,我一陣難受,就好像心裡開一個小洞。她說不該把那樣的話說出口的,某種話語是應當永遠留在心裡的。

不料,二月初她來了,仍是一個下雨的夜晚。靜悄悄冷冰冰的雨。那天夜晚我正好有事,很早就到了「羅賓斯·內斯特」。客人帶來的傘散發出冷雨的氣息。這天鋼琴三重奏臨時加進高音薩克斯管吹奏了幾首。薩克斯手頗有名氣,客人席位沸騰起來。我一如往常坐在吧台角落看書,這當兒島本悄然進來,在我鄰座坐下。

「晚上好。」她說。

我放下書看她,一時很難相信她真在這裡。

「以為你再不來了呢。」

「抱歉。」島本說,「生氣了?」

「沒生什麼氣,哪裡會因為這個生氣。我說島本,這裡是店,客人都是想來時來,想回去時回去。我只是等人來罷了。」

「反正向你道歉。說是說不好,總之我沒能來成。」

「忙?」

「忙什麼忙?」她平靜地說,「不是忙。只是沒能來成。」

她頭髮被雨淋濕了,幾縷濕發貼在額上。我讓男侍拿來新毛巾。

「謝謝。」她接過毛內,擦乾頭髮,然後取出香煙,用自己的打火機點燃。也許被雨淋濕發冷的關係,手指有點兒顫抖。「細雨,加上準備搭計程車,出門時只帶了雨衣。可是走起來好像走了很久。」

「不喝點熱的?」我問。

島本窺視似的看著我的臉,嫣然一笑。「謝謝。不過不要緊了。」

看見她的微笑,三個月的空白一瞬間不翼而飛了。

「看什麼呢?」她指著我的書問。

我把書遞給她。這是一本歷史方面的書,寫的是越戰之後中國和越南的戰爭。她啪啦啪啦翻幾頁還給我。

「小說不再看了?」

「小說也看。但沒過去看得那麼多,新小說幾乎一無所知。看的只限於過去的,差不多都是十九世紀的小說,而且大部分是重看。」

「為什麼不看新小說?」

「怕是不願意失望吧。看無聊的書,覺得像是白白浪費時間,又失望得很。過去不然。

時間多的是,看無聊的書也總覺得有所收穫。就那樣。如今不一樣,認為純屬浪費時間。也許是上年紀的關係。」

「也是啊,上年紀倒是不假。」說著,她不無調皮地一笑。

「你還常看書?」

「嗯,常看。新的也好舊的也好,小說也好非小說也好,無聊的也好有聊的也好。和你相反,肯定是我喜歡靠看書消磨時間。」

她向調酒師要了「羅賓斯·內斯特」,我也要同樣的。她啜一口端來的雞尾酒,輕輕點下頭放回檯面。

「噯,初君,為什麼這裡的雞尾酒比別處的好喝呢?」

「因為付出了相應的努力,不努力不可能如願以償。」

「比如什麼努力?」

「比如他,」我指著以一本正經的神情用破冰錐鼓搗冰塊的年輕漂亮的調酒師,「我給那孩子很高很高的工資,高得大家都有點吃驚,當然我是瞞著其他員工的。為什麼只給他那麼高的工資呢?因為他具有調製美味雞尾酒的才能。世人好像不大曉得——沒有才能是調不出美味雞尾酒的。當然,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達到相當程度。作為見習生接受幾個月訓練,都會調出足可以端到客人面前的東西。一般酒吧里的雞尾酒就是這個程度的,這當然也行得通,可是再往前一步,就需要特殊才能了。這和彈鋼琴、畫畫、跑百米是同一回事。我本身也調得出相當不錯的雞尾酒,下工夫琢磨、練習來著,但橫豎比不上他。即使放同樣的酒花同樣的時間同樣搖晃配酒器,出來的味道也不一樣。什麼道理不曉得,只能說是才能,同藝術一個樣。那裡有一條線,有人能越過有人不能越過。所以,一旦發現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愛惜抓住不放,付給高工資。這男孩是個同性戀者,因此這方面的人有時擁來吧台,但他們都很文靜,我不怎麼介意。我中意這個男孩,他也信賴我,幹得很賣力氣。」

「看不出你這人還有經營才能,是有吧?」

「經營才能我倒談不上。」我說,「我不是實業家,僅有兩家小店。沒有增加店數的打算,沒有再多賺錢的念頭。這不能稱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像,想像自己是個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麼會跟誰去什麼樣的店。喝什麼樣吃什麼樣的東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歲的獨身男子,領著自己喜歡的女孩,會去什麼樣的店。還一個一個想像如此情形的細節,例如預算多少啦,住在哪裡、幾點之前要回去啦。設想好幾種具體情況。如此設想疊加的過程中,店的圖像就會漸漸明晰起來。」

島本這天晚上身穿淺藍色高領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對小耳環閃閃生輝,貼身的薄毛衣將乳房的形狀完美地凸現出來,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暢。

「再說點可好?」島本臉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悅的微笑。

「說什麼呢?」

「說你的經營方針。」她說,「聽你這麼說話的確開心得很。」

我有點臉紅,實在很久沒在人前臉紅過了。「那不能算是經營方針。只是,島本,我想我過去就已習慣這樣的作業。從小我就一直一個人在腦袋裡想這想那,發揮想像力。推出一個虛擬場所,小心翼翼地一塊塊添磚加瓦——這裡這樣好了,那個用到這兒來,好比模擬試驗。上次也說了,大學畢業我一直在教科書出版社工作,那裡的工作實在無聊透頂,為什麼呢,因為在那裡我無法發揮想像力,不如說是扼殺想像力的活計。所以做起來悶得要死,上班討厭得要死,就差沒窒息過去。一上班我就覺得自己在漸漸萎縮變小,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我喝一口雞尾酒,緩緩環視客席。雨天里反倒經常座無虛席。來玩的高音薩克斯手將薩克斯管收進箱內。我叫來男侍,讓男傳把一瓶威士忌拿過去,再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

「可是這裡不同。這裡若不發揮想像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腦袋裡想到的即刻付諸實施。這裡沒有會議,沒有上司,沒有先例,沒有文部省意向,實在美妙至極,島本。你沒在公司工作過?」

她仍面帶微笑,搖頭說「沒有」。

「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適合我,一定也不適合你。我在公司幹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裡幾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時間,而且正是二三十歲的黃金歲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過若沒那八年,估計店也不能開得這麼順順利利,我是這樣想的。我喜歡眼下的工作,現在有兩家店,但我不時覺得那不過是自己頭腦中的虛擬場所。就是說好比空中花園,我在那裡栽花、造噴水池,造得非常精緻非常逼真。人們去那裡喝酒、聽音樂、聊天,然後回家。你認為為什麼那麼多人每晚每晚大把花錢特意來這裡喝酒?那是因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尋求虛擬場所。他們是為了看巧奪天工儼然空中樓閣的人造庭園,為了讓自己也進入其中才來這裡的。」

島本從小包包里掏出一支「沙龍」,我趕在她拿打火機之前擦火柴為她點燃。我喜歡給她點煙,喜歡她眯起眼睛看火苗搖曳的樣子。

「直言相告吧,我生來至今還一次也沒工作過。」她說。

「一次也沒?」

「一次也沒,既沒打過工,又沒就過業,沒有體驗過冠以勞動二字的東西,所以現在你講的這些聽得我非常羨慕。那種思考事物的方式我一次也沒試過,我只知道一個人看書。我所思考的,總的說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