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三十那年我結了婚。暑假一個人外出旅行時遇上了她。她比我小五歲。在鄉間小道上散步時突然下起急雨,跑去避雨的地方正好有她和她的女友。三個人都成了落湯雞,心情也因此得以放鬆,於是在天南海北的閑聊中要好起來。如果天不下雨或當時我帶傘(那是可能的,因為離開旅館時我猶豫了半天,不知該不該帶傘),那麼就不會碰上她了。而若碰不上她,恐怕我現在都將在出版教科書的公司工作,晚上一個人背靠宿舍牆壁自言自語地喝酒。

每次想到這裡,我都認識到這樣一點:其實我們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中生存。

我和有紀子(她的名字)可謂一見傾心。和她一起的那個女孩要漂亮得多,但吸引我的是有紀子,而且是不容分說的勢不可擋的吸引。一種久違的吸引力。她也住在東京,旅行歸來後也見了幾次,越見越喜歡她。相對說來,她長相一般,至少不屬於走到哪都有男人上前搭話那一類型。但我從她的長相中明確感受到了「專門為我準備的東西」。我中意她的相貌,每次見面都注視好大一會兒,強烈地愛著其中流露出的什麼。

「那麼定定地看什麼呢?」她問我。

「你長得漂亮嘛!」我說。

「說這樣的話的,你是頭一個。」

「只有我才明白啊,」我說,「我是明白的。」

起初她怎麼也不相信,但不久便相信了。

每次見面,兩人都找安靜去處說很多話。對她我什麼都能暢所欲言。和她在一起,我得以深深感受到十多年來自己連續失卻的東西的份量。我幾乎白白耗掉了那許多歲月。不過為時不晚,現在還來得及。我必須抓緊時間多少挽回一點。每次抱她,我都能感到令人懷念的心顫,而分別以後,便覺得十分無助和寂寥。孤獨開始傷害我,沉默讓我焦躁不安。連續交往三個月後,我向她求婚了,那天距我三十歲生日只差一個星期。

她父親是一家中堅建築公司的總經理,一個十分意味深長的人物。幾乎沒受過正規教育,但工作方面十分能幹,又有一套自己的哲學。有的問題其看法過於偏執,令我實難苟同,不過又不能不佩服其某種特有的洞察力——遇上此類人物我生來還是頭一遭。雖說他乘坐配有駕駛員的梅賽德斯,但不怎麼有盛氣凌人的地方。我找上門,說要同其千金結婚。

「雙方都已不是小孩了,既然互相喜歡,結就結吧。」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在世人眼裡,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公司的一個不起眼的職員,但對於他這似乎無關緊要。

有紀子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準備繼承父業,在公司里當副總經理。人誠然不壞,但同其父相比,總好像缺少份量。三姐弟中正在讀大學的妹妹最為外向和新潮,習慣對人發號施令,以致我心想由她繼承父業豈不更合適。

婚後過了大約半年,岳父把我叫去,問我打不打算辭掉現在的工作。原來他已從妻口中得知我不大中意教科書出版社的工作。

「辭掉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說,「問題是往下幹什麼。」

「不想在我的公司干?工作是辛苦點兒,工資可是不錯的喲!」

「我的確不適合編教科書,不過建築業恐怕更不適合。」我說,「受您邀請自然非常高興,可是做自己不適合的工作,其結果是給您添麻煩的,我想。」

「那倒也是。不適合的事不能硬幹。」岳父說。看樣子他早已料到我會這樣回答。當時兩人正喝著酒。由於長子差不多滴酒不沾,所以他經常與我同飲。「對了,公司在青山有一棟樓。眼下正在建,下個月基本能竣工。位置不錯,建築物也不錯。現在看起來是靠里一些,將來會有發展。願意的話,不妨做點買賣。因為是公司所有,房租和定金自然按行情收取。不過如果你真想干,錢多少都可以借給。」

我就此想了一會兒。提議不壞。

這樣,我在那座樓的地下開了一家放爵士樂的夠檔次的酒吧。學生時代我一直在那種酒吧里打工,大致上的經營訣竅還是心中有數的。例如拿出怎樣的酒食、將客人定位在哪一層次啦,播放怎樣的音樂啦,什麼樣的裝修合適啦,基本圖像都已裝在腦子裡。裝修工程全部由妻的父親承擔。他領來一流設計師和一流專業裝修人員,以就行情來說相當便宜的工錢叫他們做得相當考究。效果確實不俗。

酒吧很興旺,興旺得遠遠超出預想。兩年後在青山另開了一家。這個規模大,帶鋼琴三重奏樂隊。時間花了不少,資金投入很多,但店辦得相當有生機,客人也來得頻繁。這麼著,我總算喘過一口氣,總算抓住別人給的機會辦成了一件事。這時候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兒。開始階段我也進吧台調製雞尾酒,後來開到兩家,便再沒有那樣的工夫了,轉而專門負責經營管理:洽談進貨,確保人手,記賬,注意凡事不出差錯。我想出了種種方案,並及時付諸實施,食譜也由自己多方改進。以前我沒有意識到——看來自己很適合干這個活計。我喜歡做什麼東西從零開始,喜歡將做出來的東西花時間認真改良。那裡是我的店,是我的天地。而在教科書公司審稿期間,我絕對不曾品嘗到這種快樂。

白天處理好各樣雜務,晚間就在兩家店裡轉。在吧台品嘗雞尾酒,觀察顧客反應,檢查員工的工作情況,聽音樂。雖然每月要償還岳父借款,但收入仍相當可觀。我們在青山買了三室一廳,買了寶馬320 。有了第二個小孩,也是女孩兒。我成了兩個女兒的父親。

三十六歲的時候,我在箱根擁有了一座小別墅。妻子為自己購物和小孩兒出行方便,買了一輛紅色的切諾基吉普。兩家店效益都相當不錯,滿可以用那些錢來開第三家,但我無意增加店數。店增加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照看得那麼細,光是管理恐怕都要把我搞得筋疲力盡。而且,我不願意為工作犧牲自己更多的時間。就此同妻的父親商量時,他勸我把剩餘資金投入股市和不動產,那樣不費事也不費時間。我說無論股市還是不動產自己都可謂一竅不通。「具體的交給我好了,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不會有錯,這方面我有一整套操作方法的。」於是我按他說的投資,結果短時間內便獲得了相當豐厚的回報。

「如何,明白了吧?」岳父說,「事物自有其操作方法。若是當什麼公司職員,一百年也別想這麼順當。成功需要幸運,腦袋必須好使,理所當然。不過光這個不夠,首先要有資金。沒有充足的資金,什麼都無從提起。但比這更要緊的是掌握操作方法。不懂操作方法,其他的就算一應俱全,也什麼地方都到達不了。」

「是啊。」我說。我很清楚岳父的意思。他所說的操作方法,指的是迄今為止構築的體系——把握有效的信息,編織人事關係網,投資,提高經濟效益,便是這樣一種複雜而牢靠的體系。由此獲得的錢再巧妙地鑽過五花八門的法律網和納稅網,或改換名目變更形式使其增值。他要告訴我的就是如此體系的存在。

的確,如果不碰上岳父,恐怕我現在仍在編教科書,仍住在西荻窪那個不怎麼樣的公寓里,仍開著那輛引擎失靈的半舊皇冠。我想我確實在現有的條件下幹得有聲有色,短時間內便使兩家店走上正軌,僱用了三十多名員工,取得了遠遠超過正常標準的效益,連稅務顧問都為之讚歎。店的聲譽也不錯。話雖這麼說,這個程度頭腦的人世上任憑多少都有。這點名堂,即使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也都能鼓搗出來。離開岳父的資金及其操作方法,憑我自己恐怕一事無成。這麼一想,心裡不能不生出一絲不快,就好像自己一個人通過邪門外道、使用不公平手段而佔了便宜。畢竟我們是經歷過六十年代後半期至七十年代前半期風起雲湧的校園鬥爭的一代,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我們都是從那一時代活過來的。極為籠統地說來,我們是生吞活剝了戰後一度風行的理想主義而對更為發達、更為複雜、更為練達的資本主義邏輯唱反調的一代人。然而我現在置身的世界已經成了由更為發達的資本主義邏輯所統領的世界。說一千道一萬,其實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被這一世界連頭帶尾吞了進去。在手握寶馬方向盤、耳聽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號燈的時間裡,我驀然浮起疑念: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準備好的場所按某人設計好的模式生活。我這個人究竟到何處為止是真正的自己,從哪裡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盤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景物呢?越是如此想,我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可以說我還是過著大體幸福的生活的,我想。能夠稱為不滿的東西在我是沒有的。我愛妻子。有紀子是個穩重的做事考慮周全的女性。生孩子後多少開始發胖,減肥和健身成了她心目中的重要事項。但我依然覺得她漂亮,喜歡和她在一起,喜歡同她睡。她身上有某種撫慰我安頓我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都不想重返二三十歲期間寂寞孤獨的生活。這裡是我的場所,在這裡我能得到愛、得到保護,同時我也愛妻女保護妻女。對我來說,這是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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