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再見

"遺憾吶,沒能讓你看到那些鴨子人。"笠原May甚為遺憾似地說。

我和她坐在水塘前,望著結得厚厚的白色冰層。水塘挺大。上面無數劃傷般留下冰鞋的刀痕,令人很是不忍。這是個星期一的下午,笠原May特意為我請了假。原打算星期日來,因鐵道事故推遲一天。笠原May身穿裡面帶毛的風衣、頭戴色澤鮮艷的藍毛線帽。帽子上用白毛線織有幾何形圖案。帽頂有個小圓球。她說是自己織的,還說下個冬天為我織一項同樣的。她臉頰紅紅的,眼睛如這裡的空氣一樣明澈。這使我感到欣喜。她年方十七,任何變化都不在話下。

"水塘一上凍,鴨子們就全都不知搬去了哪裡。你要是見了那些人兒,也肯定喜歡上的。春天再來這兒一次,那時一定把你介紹給鴨子他們。"

微微一笑。我身穿不怎麼暖和的雙排鈕風衣,圍脖纏到下巴,雙手插進口袋。樹林里寒氣徹骨。地面積雪凍得硬邦邦的,我的網球鞋很好玩似地吱溜溜打滑。本來是應該買一雙防滑雪靴的。

"那麼說,你還要在這裡住些日子?"我問。

"是啊,我想還要住些日子。再過段時間,也許又想好好上學念書。也可能不上學一下子和誰結婚---這我倒覺得恐不至於。"說到這裡,簽原May呼著白氣笑了,"不過反正要在這裡待一些時候。我需要一點思考的時間。我想慢慢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想做什麼,到底想去哪裡。"

我點點頭說:"那樣或許不錯。"

"暖,擰發條鳥,你在我這樣的年紀,也想這些了吧?"

"想沒想呢?想也好像不很專心,坦率地說。當然多多少少還是想的,只是記憶中沒想得那麼如醉如痴。總體上我覺得只要普普通通活下去,各種問題差不多總會解決。但歸根結蒂卻像未能如願,遺憾。"

笠原May以平靜的表情盯盯看我的臉,戴手袋的手在膝頭合攏。

"久美子阿姨還沒保釋出來?"

"她拒絕保釋,"我解釋道,"她說寧可靜靜呆在拘留所,也不願出到外面。也不想見我。不光我,誰都不見---在一切有著落之前。"

"審判什麼時候開始?"

"大概開春。久美子明確表明自己有罪,任何判決她都準備乖乖服從。審判不會花很多時間。緩刑可能性很大。就算實際服刑,估計也不會很重。"

笠原May拾起腳前一顆石子朝水塘正中擲去。石子在冰面上出聲地蹦跳幾下,滾到對岸去了。

"你是要一直等久美子阿姨回來嗎?在那個房子里?"

我點頭。

"好嘛……這樣說可以吧?"笠原May道。

我也往空中吐了口白氣,說:"是啊。說到底我們也是為這一步折騰過來的,或許。"

變得更糟糕都是可能的,我想。

有鳥叫,有鳥在水塘周圍廣闊的樹林中從很遠的地方叫。我揚起臉,環顧四周。但那隻發生在一瞬間,現已全無所聞,毫無所見。唯獨啄木鳥啄擊樹榦的干響寂寥地蕩漾開去。

"如果我和久美子生了孩子,想取名叫科西嘉。"我說。

"蠻漂亮的名字嘛!"笠原May說。

在林中並肩行走的時候,笠原May摘去右手的手套,插進我風衣口袋。我想起久美子的動作。冬天和她一起走時她使每每這樣。寒冷日子曾共有一個衣袋。我在衣袋中握住笠原May的手。手小小的,深藏的魂靈一般溫暖。

"曖,擰發條鳥,人們肯定以為我們是一對戀人。"

"或許。"我說。

"嗯,我的信全部看了?"

"你的信?"我莫名其妙,"抱歉,我連一封也沒接到你的什麼信啊!你那邊沒聯繫,我才打電話給你母親,好歹問出了你這裡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為此我不得不胡扯一大堆謊話。"

"嘿,這是怎麼搞的!我總共給你寫了不下500封信的!"笠原May仰天嘆道。

黃昏時分笠原May特意送我去火車站。我們坐公共汽車到鎮上,在車站附近一家餐館一起吃比薩餅,吃完等待只有三節車廂的內燃機列車開來。車站候車室里一個大爐子燒得正紅,爐旁聚著兩三個人。我們沒有進去,兩人單獨站在冷颶颶的月台上。輪廓分明的冬月凍僵似地懸在空中。上弦月,弧形尖銳,猶一把中國刀。笠原May在這月下路腳在我右臉頰輕輕吻了一下。我可以在現已不復存在的青痣上感覺出她涼涼的薄薄的小小的嘴唇。

"再見吧,擰發條鳥,"笠原May低聲道,"謝謝你專門來看我。"

我雙手插在風衣袋,凝視笠原May。我不知說什麼好。

車一進站,她摘下帽子,後退一步對我說:"曖,擰發條馬,有什麼事要大聲叫我,叫我和那些鴨子人兒!"

"再見,笠原May!"我說。

車出站後上弦月也還是總在我的頭頂。車轉彎時,月亮時隱時現。我眼望月亮。望不見時,就望窗外幾座小鎮的燈火。我在腦海中推出一個人乘公共汽車返回山中工廠的戴藍毛線帽的笠原May,推出在哪裡的草叢中入睡的鴨子人。又轉而考慮自己所要重返的世界。

"再見,笠原May!"我說。再見,笠原May,祝你得到牢牢的保護。

我閉眼準備睡一覺。但睡著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遠離任何人任何場所的地方,靜靜地墜入片刻的睡眠。

- - - -全文完- - -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