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迦納馬爾他的禿尾巴、剝皮鮑里斯

夢中(當然做夢的我並不知是夢),我和迦納馬爾他對坐喝茶。長方形房間又長又寬,可以從這一頭一眼望到另一頭。裡面井井有條地排列著大約超過500張四四方方的餐桌。我們坐在正中間一張。這裡除我們倆別無一人。天井--令人想起寺院的高高天井上有無數粗大的橫樑,所有樑上都懸垂著彷彿吊盆植物樣的東西。很像假髮。但定睛細看,原來是真人的頭皮。因為內側沾有黑乎乎的血漬。肯定剛剛剝下來吊在樑上風乾。我不由膽戰心驚,懷疑我們正用的茶杯中落有尚未乾通的血滴。實際上也有活像漏雨似的滴血聲四下傳來,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聽來異常之大。但我們桌上方懸吊的頭皮似乎血已幹了,不必擔心血滴落下。

茶熱如沸水,碟上羹匙旁放著三塊濃綠濃綠的砂糖。迦納馬爾他拿兩塊投入林中,用羹匙慢慢攪動。但怎麼攪也不溶化。不知從何處來了只狗,蹲在我們桌旁。細看之下,狗的臉卻是牛河。一隻敦敦實實的大黑狗,僅脖子往上是牛河。頭和股也同身上一樣長滿亂糟糟短巴巴的黑毛。"嘿,這不是岡田先生嗎?"以狗形出現的牛河說話了,"喏,好好看看!如何,腦袋毛茸茸的吧?跟你說,一變成狗立時生出毛來,真箇十分了得。連陽物都比以前大多了,胃也不再一頓一頓地痛,眼鏡都沒戴是吧?衣服也不用穿了,天大的好事!也真是奇怪,以前我怎麼就沒悟出來呢?怎麼樣,岡田先生,當一回狗如何?"

迦納馬爾他拿起剩下的一塊方糖,猛地朝狗臉擲去。方糖出聲地打在牛河額頭,頓時淌出血來,染黑牛河的臉。血黑如墨。但牛河好像不怎麼疼,依然嬉皮笑臉,不聲不響搖著禿尾巴去了哪裡。其睾丸確乎大得異乎尋常。

迦納馬爾他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短大衣,領口在前面合得嚴嚴實實,而大衣里卻一絲不掛---這我看得出。微微有一股女人裸膚味兒。無須說,她戴一頂紅塑料帽。我拿起杯圓了口茶。茶索然無味,唯熱而已。

"太好了,你總算在!"迦納馬爾他以釋然的聲音說道。很久沒聽她說話了,語聲較以前多了幾分歡快。"這幾天給你打了好多次電話,你大概一直不在,也不知前後情況,擔心出了什麼事。你好像還很有精神,這就比什麼都好。聽得你的聲音就放心了。不管怎麼說,實在好久沒聯繫了。具體過程或來龍去脈一一道來難免話長,況且又是電話,只簡單說幾句好了:其實我長期旅行來著,一個星期前才總算回來。喂,岡田先生……你聽著嗎?"

"喂!"我應道。原來不知何時我竟手握聽筒貼在耳上。迦納馬爾他則在桌對面拿著聽筒。電話聲聽起來很遙遠,彷彿音質差勁兒的國際電話。

"那期間我一直遠離日本,在地中海的馬爾他島---一天我突然覺得應重返馬爾他島留在那個水旁,到時候了!那還是我最後一次給您打電話後的事。記得嗎?電話里我說克里他下落不明來著?不過坦率地說,我並沒有如此長期離開日本的打算,準備兩三個星期就回國的。所以才沒有特意跟你聯繫。我幾乎誰也沒告訴,就穿隨身衣服上了飛機。可實際到當地一看,就再也離不開了。岡田先生您去過馬爾他島么?"

沒有,我說。記憶中幾年前和同一對象談過大體同樣的話。

"喂!"迦納馬爾他呼道。

我也"喂喂"兩聲。

我想我應該有什麼要對馬爾他說,卻橫豎想不起來。歪頭沉思半天總算想起來了,於是握好聽筒道:"對了,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貓回來了!"

迦納馬爾他沉默四五秒,"貓回來了?"

"是的。你我兩人本來是為找貓相識的,所以我想最好告訴你一聲。"

"貓回來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初春。那以來一直守在家裡。"

"貓外表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同失蹤前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地方?

"那麼說,禿尾巴的形狀倒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我說,"貓回來摸它的時候,驀地覺得過去禿尾巴好像卷得更厲害來著。也可能我記錯。畢竟快一年多不見了。"

"不過貓肯定是同一隻貓吧?"

"那沒錯。養那麼久了,是不是同一隻貓還是看得出的。"

"倒也是。"迦納馬爾他說,"不過很抱歉,實話跟你說;貓真正的禿尾巴在這裡呢!"

言畢,迦納馬爾他將聽筒置於桌面,一下子脫掉大衣亮出裸體。果然她大衣下什麼也沒穿。她有著與迦納克里他同樣大小的乳房,生著同樣形狀的陰毛。但她沒有摘去塑料帽。迦納馬爾他轉身把背對著我。她屁股上的確長著一條禿尾巴。為了同她身體尺寸保持平衡,固然較實物大出許多,但形狀本身則同青箭的禿尾巴一般模樣。尖端同樣彎得毫不馬虎,彎法細看之下也比眼下青箭的遠為現實而有說服力。

"請仔細瞧瞧,這才是貓失去的那條真尾巴。現在貓身上的是後來做的假貨。乍看一樣,細看就不同了。"

我伸手去摸那禿尾巴,她一甩躲開,依然赤身裸體跳往另一張桌面。"吧喀",一滴血從天花板掉在我伸出的手心。血鮮紅鮮紅,活像迦納馬爾他的紅帽子。

"岡田先生,迦納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迦納馬爾他從桌子上對我說。禿尾巴急劇地搖個不停。

"科西嘉?"我問。

"所謂人非島嶼啦!"黑狗牛河不知從哪裡過來插嘴道。

迦納克里他的小孩?

我一身大汗醒來。

實在許久沒做過如此鮮明如此有頭有尾的長夢了,何況又這般奇妙。醒後好半天胸口都"怦怦"大聲跳個不止。我沖了個熱水淋浴,拿出新睡衣換上。時間是半夜1點多,睡意卻沒了。為了平復心情,我從廚房壁櫥裡頭拿出一瓶老白蘭地倒一杯喝著。

之後,進寢室找青箭。貓在被窩裡弓成一團睡得正香。我撩開被,把貓的禿尾巴拿在手中細細端詳。我一面回想尾端捲曲的形狀一面以指尖確認,貓一度不耐煩地伸了下腰,又很快睡了過去。我開始沒了信心,鬧不清青箭的禿尾巴是否同"綿谷升"時代的完全相同。不過迦納馬爾他屁股上的的確確很像"綿谷升"真正的禿尾巴。我可以歷歷記起夢境中的顏色和形狀。

迦納克里他生的孩子名叫科西嘉,迦納馬爾他在夢裡說。

第二天我沒遠去。早上去車站附近自選商場買一堆食品回來,站在廚房做午飯。貓餵了它一大條生沙丁魚。下午去了一次好久沒去的區營游泳池。大概快年末的關係,游泳池人不太多。天花板擴音器傳來聖誕節音樂。慢慢游到1,000米時,趾尖開始抽筋,遂作罷上岸。游泳池壁貼著很大一張聖誕節裝飾畫。

回到家,信箱里居然有一封很厚的信。不用翻過來看寄信人姓名也知道信誰寄來的。寫那筆漂亮毛筆字的,除間官中尉無第二人。

* * * * *

久疏函候,深以為歉,間宮中尉寫道。語氣依然那麼謙恭那麼彬彬有禮,讀之我倒有些歉然。

久懷唯此必寫必說之念,無奈礙於諸多緣由而始終無力對案提筆,遲疑不決之間今載亦將倏忽逝去。自己也馬齒徒增,已為不知死之何時而至之身,再無法久拖下去。此信或許意外冗長,但願不平添麻煩。

去年夏天去府上遞交本田先生紀念物時我向您講述的蒙古之行的長話,坦率地說,還有下文待續,稱之為後話亦未嘗不可。去年提起時我之所以未能將後半部分一併推出,裡面有幾點原因。其一是因為集中說完話未免過長。不知您是否記得,當時我不巧有急事要辦,沒有時間全部說完。而與此同時,心理上我也沒有完成將後半部分向別人如實說出的準備。

但同您分手之後,我以為還是把眼下的事統統放下,連同真正的結局毫不保留地如實講給您為好。

1945年8月13日我在海拉爾郊外激烈的攻防戰中給機槍子彈打中倒地之際,被蘇軍T34坦克的履帶碾去了左臂。昏迷不醒中被運往赤塔蘇軍醫院,在那裡做手術剩得一命。上次我也說過,我是新京參謀本部兵要地誌班的人員,上邊已決定一旦蘇聯參戰立即撤往後方。但我寧願一死,志願轉入國境附近的海拉爾部隊,率先手持地雷朝蘇軍坦克隊撲去。但如本田先生曾在哈拉哈河畔向我預言的那樣,我未能輕易死去。命未失掉,只失掉左臂。估計我率領的連隊在那裡無一生還。雖說是依令行動,實質上無異於無謂的自殺。我們使用的小小不然的手提地雷,在大型T34坦克面前根本無濟於事。

我之所以受到蘇軍周到的治療,是因為我昏迷不醒時用俄語說了夢話---是我後來聽說的。上次也說過,我有一定的俄語基礎,在新京較為空閑的參謀本部服役期間又不住地磨鍊,到戰爭末期已經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了。新京城住有不少白俄人,又有年輕的俄國女侍,不愁找不到人練習口語。結果人事不省時順嘴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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