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擰發條鳥年代記#8(或第二次不得要領的殺戮)

獸醫清晨6時醒來,用冷水洗罷臉,獨自準備早餐。夏季天亮得早,園裡的動物們大多都已睜開眼睛。打開的窗口照常傳來它們的聲音,順風飄來它們的氣味。憑這聲音傳播的變化和氣味,即使不一一往外面看獸醫也可以說中每日的天氣。這是他早上的一個習慣:他首先例起耳朵,從鼻孔吸入空氣,讓自己習慣轉來的一天。

但較之到昨天為止的每一天,今天大約有所不同。當然也應該有所不同。因為幾種聲音與氣味已從中失去。虎和豹和狼和熊---它們昨天下午被士兵們抹殺了排除了。經過一夜睡眠,此事竟好像成了往日一場懶洋洋舊夢的一個片斷,但毫無疑問實有其事。鼓膜還微微留有槍聲造成的疼痛。不可能是夢。現在是1945年8月,這裡是新京城區,突破國境線的蘇軍正一刻刻迫近。這同眼前的洗臉盆牙刷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聽得大象聲音,他心裡多少寬餘下來。是的,象總算死裡逃生。所幸負責指揮的年輕中尉還具有將大象從勾銷一覽表中自行創除的正常神經,他邊洗臉邊想。到得滿洲以來,獸醫碰見很多唯命是從盲目狂熱的年輕軍官,弄得他噤若寒蟬。他們大多數農村出身,少年時代正值經濟蕭條的30年代在貧困多難中度過,滿腦袋灌輸的都是被誇大了的妄想式國家至上主義。對上級下達的無論怎樣的命令都毫不懷疑地堅決執行。若以天皇的名義下令"將地道挖到巴西",他們也會即刻拿起鐵鍬開挖。有人稱之為"純粹",但獸醫則想使用另外的字眼,如果可能的話。不管怎樣。較之將地道挖至巴西,用步槍射余兩頭象要來得容易。作為醫生的兒子在城裡長大並在大正時期較為自由的氣氛中受教育的獸醫,和這些人怎麼都格格不入。而指揮射殺隊的中尉口音固然不無方言味兒,但遠比其他軍官地道得多。有教養也似乎懂事理。這點從其言談舉止看得出。

總之象沒有被殺,光憑這點恐怕就必須感謝才是,獸醫自言自語。士兵們也大概因沒殺象而噓了口氣。不過那幾個中國人或許感到遺憾。畢竟大象的死可使其得到大量的肉和象牙。

獸醫用水壺燒水,拿熱毛巾敷在臉上刮須。之後一個人喝茶,烤麵包,塗上黃油吃了。在滿洲,雖說食品供應不夠充分,也還是比較豐富的。這無論對他還是對動物都很難得。動物們雖然因食物配量分別減少而心懷不滿,但較之糧草告團的日本本土動物園事態終究樂觀得多。往後如何誰也無法預料。至少眼下動物也罷人也罷尚不至於遭受飢腸轆轆的痛苦。

獸醫想,妻子和女兒現在怎麼樣了呢?按計畫,她們乘坐的火車該到朝鮮釜山了。在鐵道工作的他堂兄一家就在釜山,母女將在他家住到可以乘上回國客輪為止。睜開眼睛時見不到兩人,獸醫有些寂寞。沒有了早上做飯收拾房間的歡聲笑語,家中一片死寂。這裡已不再有他所熱愛的、屬於這裡的家庭。然而與此同時,獸醫又不能不為只自己一人留在這空蕩蕩的公用宿舍萌生一股奇異的喜悅。此刻他深切感到"命運"那不可搖撼的巨力就在自己體內。

命運感是獸醫與生俱來的心病。從很小時開始,他就懷有一種鮮明得近乎奇異的念頭,認為自己這個人的一生歸根結底是由某種外力所左右的。這有可能是他右臉頰有一塊鮮亮的青痣的關係。小時他非常憎惡他人沒有自己獨有的這塊刻印樣的痣。朋友開他的玩笑,被生人盯盯注視之時,他甚至想一死了之。若是能用小刀把那個部位一下子削掉該有多好啊,他想。但隨著長大,他漸漸找到了將臉上的痣作為無法去掉的自身一部分作為"必須接受之物"來靜靜予以接受的方法。這恐怕也是他對命運形成宿命式達觀的一個主要原因。

命運的力量平時如通奏低音,靜靜地單調地裝飾著他人生風景的邊緣。日常生活中他極少意識到其存在。但因於偶然的因素(什麼因素他不清楚,幾乎沒發現什麼規律性)而勢頭增強的時候,那種力量便把他驅人類似麻痹的深深的萬念俱灰之中。每當那時他只能放下一切,任自己隨其波流而去。因為經驗告訴他即使想什麼做什麼也絲毫奈何不得事態。命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必定取其應取的部分,而在這部分到手之前自己根本無處可去,對此他深信不疑。

但這並不意味地是缺乏活力的消極被動之人。毋寧說他是一個有魄力的人,一個雷厲風行貫徹始終的人,一個專業上出類拔萃的獸醫,一個熱心的教育工作者。創造性的火花他雖然有所欠缺,但從小學業優異,班幹部他亦有份。工作後也被高看一眼,受到很多年紀小些的同事的敬重。他並非所謂世間普通的"命運論者"。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曾實際感到生來自己單獨決定過什麼,而總是覺得自己是在聽天由命地"被動決定"。縱然下決心這回~定由自己獨斷,到頭來也仍然覺得自己的決定其實是早由外部力量安排好了的。一貫如此。只不過被"自由意志"的外形巧妙欺騙而已。那充其量只是為使其乖乖束手就擒撒下的誘餌。或者說由他單獨決定的仔細看去全都是無須決定的雞毛蒜皮的瑣事,感覺上自己不外乎在握有實權的攝政大臣的強迫下加蓋國璽的傀儡國王,一如滿洲國的皇帝。

獸醫從內心愛妻子和女兒。相信兩人是他前半生中最可寶貴的幸遇。尤其溺愛獨生女。他由衷地覺得為這兩人自己寧願一死。他反來複去想像自己為這對母女赴死的場面。那死法大約甘美到了極點。而與此同時,每當他一天工作回來看見家中的妻女,卻又有時覺得這兩人終歸只是與自己並不相干的另一存在,她們彷彿位於距自己十分遙遠的地方,是自己並不了解的什麼。這種時候,獸醫便想這兩個女人說到底也同樣不是自己選擇的。儘管如此,他愛這兩人,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愛得一往情深。這對獸醫是一個很大的矛盾,永遠無法消除的(他覺得)自我矛盾。他感到此乃設在自己人生途中的巨大陷階。

但當他形單影隻剩在動物園宿舍之後,獸醫所屬的世界頓時變得單純得多明了很多。他只消考慮如何照顧動物即可。妻子女兒反正已離開自己身邊,暫且沒有就此思考的必要。獸醫眼下再無別人介入,唯獨剩得他和他的命運。

歸根結蒂,1945年8月的新京城被命運的巨大力量統治著。在這裡發揮最大作用的,不是關東軍,不是蘇軍,不是共產黨軍隊,不是國民黨軍隊,而是命運。這在任何人眼裡都昭然若揭。在這裡,所謂個人力量云云,幾乎不具任何意義。命運前天葬送了虎豹能狼救了象。至於往下到底葬送什麼救助什麼,任何人都早已無從預料。

走出宿舍,他準備給動物們投早餐。本以為再沒人上班,卻見兩個從未見過的中國男孩在事務所等他。兩個都十三四歲,黑黑瘦瘦,眼睛像動物似地亮閃閃轉來轉去。男孩說有人叫他們來這裡幫忙。獸醫點下頭。問兩人名字,兩人沒答,彷彿耳朵聽不見,表情一動未動。派來男孩的顯然是昨天在這裡做工的中國人。想必他們看穿一切而不願意再同日本人有任何往來,但認為孩子未嘗不可。這是他們對獸醫的一種好意,知道他一個人照料不過來所有動物。

獸醫各給兩個少年兩塊餅乾後,開始給動物投遞早餐。他們用騾子拉起板車逐個獸欄轉,給各種各樣的動物分別投了早餐,換新水進去。清掃是不可能了。用軟管大致沖了一下糞尿,更多的已沒有時間做。反正動物園已經關閉,臭一點也無人抱怨。

就結果而言,由於沒了虎豹熊狼,作業輕鬆不少。給肉食大動物投餌絕非易事,又有危險。獸醫以空落落的心情從空落落的獸欄前走過,同時也不能不隱約感到一絲釋然。

8點開始作業,做完已10點多了。獸醫給這重體力勞動弄得疲憊不堪。作業一完,兩個男孩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他折回事務所,向園長報告早間作業結束。

快中午時,昨天那個中尉帶領昨天那八個人再次走進動物園。他們依然全副武裝,帶著金屬相撞的響聲由遠而近。軍裝出汗出得黑了,蟬在周圍樹上依然鼓噪不止。中尉向園長簡單一禮,請園長告訴"動物園能夠使用的板車和挽馬情況"。園長回答現在這裡只剩一頭騾子和一台板車。中尉點頭說據關東軍司令部命令,即日徵用騾子與板車。

"等等!"獸醫慌忙插嘴,"那是早晚給動物投餌的必需之物。住的滿洲人都已不見,如果再沒有騾子和板車,動物勢必餓死。現在都已苟延殘喘。"

"現在全都苟延殘喘,"中尉說。中尉兩眼發紅,臉上鬍鬚長得有點發黑。"對我們來說,保衛首都是首要任務。實在無法可想,那就全部放出去。危險的肉食動物已經處理掉,別的放出去保安上也不礙事。這是軍令。其他事由你們適當看著辦。"

他們不容分說拉起騾子和板車撤了回去。兵們消失後,獸醫和園長面面相覷。園長喝口茶,搖下頭,一言末發。

四小時後,士兵們讓騾馬拉車返回。車上裝了貨,上面搭著臟乎乎的軍用野營苫布。騾子熱得、也是給重貨累得氣喘吁吁,直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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