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損毀者、熟透的果實

晚間9點50分我在肉桂的電腦前坐定,打開電源,用密碼逐個解除關卡,開啟通訊系統。待10點一到,我把線路編碼輸入畫面,提出通訊費由收訊人支付。幾分鐘後,畫面傳達對方業已應允。於是,我同綿谷升隔著熒屏對談。最後一次同他交談,是一年前的夏天。我和他在品川那家賓館連同迦納馬爾他見面談了久美子的事,結果帶著更深的相互憎惡不歡而散。那以來我們再未有過隻言片語。那時他還沒有成為政治家,我臉也還沒有痣,一切恍若隔世。

我首先選擇發訊,如打網球發球之時,我靜靜調整呼吸,雙手置於鍵盤。

>聽說你想讓我從那座宅院抽身出來,地皮和建築物可由你收買。若我同意這個條件,你可以促使久美子返回我這裡。果真如此嗎?

我按下表示發訊終了的←鍵。

回答須臾返回,畫面迅速排出一行行字:

>我想首先排除誤解---久美子返不返回你那裡並不取決於我,而終歸取決於久美子自己的判斷。通過前幾天同久美子通話你也應該明白,久美子沒有被監禁。我無非作為親屬為她提供落腳之處暫時保護其人身安全而已。所以我所能做的僅限於說服久美子並提供和你通話的場所。實際上我也使用電腦線路促成了你和久美子的通話。我能具體做的舍此無他。 ←

我將畫面改為發訊:

>我這方面的條件非常明白---倘若久美子回來,我即可以從我在那座宅院做的事情中徹底脫身。否則,將一直持續下去。僅此一個條件 ←

綿谷升的回答簡潔明了:

>再重複一遍,這不是交易。你不處於向我提出條件的立場。我們僅僅是就可能性互相磋商。如果你從那"公館"抽身出來,我當然去說服久美子,但無法保證她一定回到你那裡。因為久美子是具有獨立人格的成年人,我不可能強制她做什麼。但不管怎樣,假如你繼續在那裡出出入入,不妨認為久美子將永遠不會返回。這點非常明白,我可以保證。←

我叩擊鍵盤:

>告訴你,根本用不著你保證。我完全知道你心裡的算盤。你想讓我從那宅院抽身,非常想。問題是我即便真那樣做了,你也絲毫無意說服久美子,一開始你就沒有放開久美子的打算。難道不是嗎?←

回答當即傳來:

>你用你的腦袋想什麼當然是你百分之百的自由。我無法阻止。←

不錯,我用我的腦袋想東西是我的自由。

我敲擊鍵盤:

>告訴你,我並非完全不處於向你提出條件的立場。對我實際在此幹什麼,你應該相當耿耿於懷。你不正在為此---為尚未弄得水落石出而坐立不安嗎?←

綿谷升這回足足停了一會,似乎有意讓我著急,讓我知道他的臨陣有餘。

>我想你相當誤解了你的立場。說得更準確些,你對自己估計過高了。你在那裡到底搞什麼我固然不知道,也不很想知道。只是出於自己所處的社會立場,可能的話,不願意在不清不渾無聊無謂的事件中蒙受池魚之災,故而我想在久美子事情上不妨盡一下自己的努力。但如果你對我的建議不屑一顧,作為我也問題不大。無非往後再不和你打交道,而由自己保護自己罷了。這恐怕是你我通話的最後機會,你和久美子通話也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再無新的內容,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我還要去見一個人。←

不,話還沒完。

>話還沒完。近來對久美子也說過,我正一步步接近事物的核心。這一年半來,我始終都在思索久美子為什麼非得離家出走。在你當上政治家聲名鵲起時間裡,我一直在幽靜的暗處反覆推察不止。追索各種可能性,築構假設。如你所知,我腦袋並不靈活,但畢竟時間---唯獨時間-多的是,足以考慮許多許多問題。並且有一天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久美子突然離家出走的背後,必定藏有我不知曉的重大秘密。只要不破譯其潛在的真正原因,久美子就不會真正回到我身邊。而打開那秘密的鑰匙則牢牢掌握在你手裡。去年夏天見你時我也說過同樣的話,就是說我完全清楚你那副假面具下面的貨色,只要我有意就可以把它暴露示眾。坦率地說,那時幾乎是虛張聲勢,並無根據,只是想動搖你罷了。然而那並沒錯。眼下我正在步步逼近你懷中物的真相,料想你也有所覺察。惟其如此,你才對我的所作所為放心不下,才準備出大錢整個收買那塊地。如何,所言不對?←

輪到綿谷升說話了。我合攏十指,追逐畫面上的字:

>很難理解你的意思。看來我們是在用兩種不同的語言說話。以前就已說過,久美子對你感到厭倦因而找了個情人結果離家出走了,並且希望離婚。過程誠然不幸,但也是常有之事。不料你卻接二連三搬弄出許多奇妙的邏輯,陡然使事態混亂。無論怎麼看都是互相白耗時間。

一句話,從你手中收買那塊地的事根本就不存在。那項提議---對不起---業已煙消雲散。我想你也知道,今天發售的那份周刊又第二次登出了關於"公館"的報道。看來那裡已成為世人注目之地,時至如今已無法再染指那樣的場所。而且據我掌握的情報,你在那裡的名堂也即將壽終正寢。你大約在那裡會見若干信徒或顧客等人,給予他們什麼,作為回報收取金錢。但他們再也不會到那裡去了,因為接近那裡已不無危險。而若沒有人來,自然無錢進賬。這樣一來,你勢必無法支付每月的債款,遲早關門大吉。我只消靜等就是,就像等待熟透的果實從樹枝掉下地來。不是么?←

這回該我中頓了。我喝了口杯里的水,反覆過目綿谷升送過來的文章。隨後悠然移動手指。

>的確,我不曉得何時關門大吉,如你所言。但我提醒你,耗盡資金尚需數月時間,而只要有數月時間,我便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包括你意想不到的事。這回不是虛張聲勢。僅舉一例:最近你沒做不開心的夢嗎?←

綿谷升的沉默如磁力一般從畫面傳來。我打磨感覺逼視電腦畫面。我力圖從中多少讀取綿谷升感情的震顫,但不可能。

俄頃,畫面有字排出:

>對不起,恫嚇於我毫無作用,那種繞彎設套的無聊囈語,還是寫在手冊上好好留給你那些出手大方的顧客去好了!他們肯定聽得冷汗淋漓獻大錢於你---假如他們早晚還能回來的話。再和你說下去也是徒勞無益。差不多可以了,剛才也說過,我很忙。←

我接道:

>且慢,往下的話請你聽仔細些,不是壞話,聽也決不吃虧。聽著:我可以使你從那夢中解放出來,原本你就是為此才出馬交易的,不是嗎?作為我,只要久美子回來即足矣。這是我提出的交換條件,不為苛刻吧?

我理解你企圖將我一筆抹殺的心情,也理解你儘可能不同我做交易的想法。你用你的腦袋想什麼百分之百是你的自由,我無法阻止。不錯,在你眼裡我這一存在幾近千零。然而不幸運的是,我並非徹頭徹尾的零。你誠然擁有遠大於我的力量,這點我也承認。可是縱令你夜晚來臨也必須睡覺,睡覺必然做夢,我可以保證。而你又無法選擇自己做的夢,對吧?有一點想問:你每天晚上到底換幾件睡衣?不是洗都洗不完的吧?

我停住手,深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我再次確認上面排列的字句,選詞繼續下文。我可以感覺出畫面黑黝黝的深處有東西在布袋裡悄無聲息地蠢蠢欲動。我正通過電腦接線逼近那裡。

>甚至你對久美子死去的姐姐做的什麼如今我都可以推測得出。不騙你。迄今為止你始終如一地損毀著各種各樣的人,並且將繼續損毀下去。但無法從夢境中逃開。所以還是乖乖將久美子還回來為好。我所希望的僅此一點。另外,你最好不要再對我裝出某種"樣子",裝也毫無意義。因為我正在穩紮穩打地接近作假面具下的秘密。你打心眼往外為之戰慄。最好不要遮掩你的這種心態。

我按上表示發訊終了的←。幾乎與此同時,綿谷升切斷了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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