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肉豆蔻的話

赤坂肉豆蔻花好幾個月時間向我講述她的身世閱歷。故事長得看不到盡頭,且充滿無數岔路。所以我在這裡只能極為簡短地(其實也不很短)介紹一下梗概。至於能否準確傳達實質,老實說我也沒有信心。但至少可以表述她人生各個階段所發生事件的主要脈絡。

赤坂肉豆蔻和母親作為財產只帶著隨身的寶石,從滿洲撤回日本,寄居在橫濱母親的娘家。娘家主要從事對台灣的貿易,戰前還算財大氣粗,但曠日持久的戰爭使之失去了大多貿易夥伴。執掌一切的父親心臟病去世,協助父親的次於在即將停戰時死於空襲。當教師的長兄於是辭職接替父親,但其性格原本就不適合做生意,未能振興家業。寬大的宅院自是剩下了,但在物質匱乏的戰後,寄人籬下的生活不那麼令人好受。母女兩個總是縮手縮腳大氣不敢出。飯比別人吃得少,早上比誰都起得早,主動幹家務雜活。少女時代的肉豆蔻,所有穿著--從襪子到內衣--沒有一件不是撿表姐妹穿過的,就連鉛筆也到處拾別人用短扔掉的。早晨醒來都是一種痛苦。想到又一個新的一天開始了,心裡便一陣作痛。她想哪怕再窮也好,而只要能跟母親無所顧忌地單獨生活該有多妙啊!然而母親無意從那裡離開。"母親過去是個活潑開朗的人,但從滿洲回來簡直成了空殼。肯定是生命力消失在哪裡了。"肉豆蔻說道。母親再不能走開,只是向女兒反覆講述愉快的往事。這樣,肉豆蔻不得不設法掌握獨自謀生的才能。

她並不討厭學習,但對高中一般科目幾乎提不起興緻。她無論如何都不認為灌滿一腦袋歷史年號英文語法幾何公式之類於自己有什麼用處。肉豆蔻只想儘快掌握一門實際技能以便早日自立。較之那些歡度高中生活的同學們,她實在相距太遠了。

事實上,當時她腦袋裡裝的唯有時裝,朝朝暮暮無時不在思考時裝。當然實際上她沒有趕時髦的餘地,只是不厭其煩地翻看從哪裡弄到的時裝雜誌依樣畫些素描,或者在練習本上永無休止地描繪浮上腦海的衫裙。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對服裝這般如醉如痴。也許因為在滿洲時不時擺弄過母親的西式套裝的緣故,肉豆蔻說。母親衣服多也喜歡衣服,西服和服多得箱子幾乎裝不下。少女時代的肉豆蔻每有時間就拉出來又看又摸。但臨回國時衣服不得不大半扔在那裡,而騰出背囊位置來一個個塞食物帶走。母親展開要下次即將賣掉的衣服久久嘆息不已。

肉豆蔻說:"對於我,服裝設計是通向另一世界的一扇秘門。打開那扇小門,裡面就是為我一個人準備的廣闊天地。這裡,想像就是一切。只要把自己要想像的東西頑強地神奇地想像出來,你就可以因此遠離現實。最使我高興的,是它不用花錢。想像一分錢也不用花,豈不好極了?在腦海中描繪花枝招展的服裝並把它移到紙上,不但使我遠離現實耽於夢想,而且成了我人生必不可少的內容,如同呼吸一樣當然而自然。因此,我想大概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是這樣做的。而當我明白其他人一來不怎麼做二來想做也做不好的時候,我便這樣想道:我在某種意義上與別人不同,所以只能選擇與人不同的人生道路。"

肉豆蔻從高中退學,轉進西服裁縫學校。為籌措學費央求母親從所剩無幾的寶石中賣掉一個。她在那裡從裁縫到設計學了兩年實際技術。裁縫學校畢業出來,租了間宿舍開始一個人獨立生活,一邊打工縫縫織織,晚間又當女侍,一邊到服裝設計專門學校學習。畢業之後,進人一家高級婦女時裝公司工作,如願以償地被分配到設計部門。

她無疑具有獨創性才能。不僅形象圖畫得出色,看法想法也獨闢蹊徑。肉三蔻腦袋裡裝有想做什麼的明晰圖像,而且不是對他人的效仿,而是自己心中自然浮現出來的。她能夠像大馬哈魚溯流而上直至大河源頭那樣無窮無盡地追索圖像的細部。肉豆蔻廢寢忘食地工作者。她以工作為樂,腦袋只有早日成為合格服裝設計師的念頭。她不想切外邊玩,如何玩也不知道。

不久,肉豆蔻的工作得到上司承認,其流暢奔放的設計線條贏得了上司的賞識。幾番見習過後,被委任獨立負責一個小部門的工作。這在公司內可謂破例提拔。

肉豆蔻的工作實績逐年穩步進展。後來不僅公司內部,外面不少同行也開始對其才華和精力流露出興趣。服裝設計這個世界既是封閉的,在某一方面也是公平競爭的社會。自己設計的服裝拉到多少訂單,無可辯駁地顯示出設計師的實力。具體數字一出,勝負一目了然。非地有意同別人競爭,但實績說明一切。

肉豆蔻一直埋頭工作到二十五六歲。那期間她問很多人相識,有幾個男子對他表示過好感,而她同他們的關係卻淺嘗輒止。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對災肉之軀的人懷有很深的興趣。肉豆蔻腦袋裡滿滿裝著服裝圖像。較之實實在在的人,她覺得服裝設計圖更為有血有肉活龍活現。

但二十七歲時,在服裝界新年晚會上認識了一個相貌奇特的男子。男子臉形雖還端莊,但頭髮亂蓬蓬的,下領和鼻端尖如石器。看上去與其說是婦女服裝設計師,更像是個狂熱的宗教活動家。比肉豆蔻小一歲,瘦如鋼筋,眼睛深邃無底,富有挑釁性的視線存心讓人不舒服似地到處掃描。然而肉豆蔻從那眸子中發現了自身的投影。對方當時只是尚不出名的服裝設計新手,兩人見面也是第一次。當然其傳聞肉豆蔻是聽到過:有特異才能,但傲慢自私動輒吵架,幾乎無人喜歡。

"我們兩個算是同類,兩人都是大陸出生,他也是戰後隻身一人坐船從朝鮮撤回來的。他父親是職業軍人,戰後過了一段相當貧苦的日子。小時候母親得傷寒死了,因此他也才開始對女人服裝感興趣。才華是有,但為人處事簡直笨拙得無以復加。自己是搞婦女服裝設計的,卻一到女人面前就臉紅,舉止粗魯。就是說,我倆雙雙都像是失群的動物。"

第二年兩人結婚了。那是1962年的事,轉年(東京奧林匹克那年)春生的孩子就是肉桂。名字是到肉桂吧?大概?肉桂一出生,肉豆蔻就把母親接來照看孩子。她從早拚命干到晚,沒時間照料幼小的孩子。所以肉桂幾乎是由祖母一手帶大的。

至於是否真的把丈夫作為男性來愛,肉豆蔻並不清楚。她不具有做此判斷的價值基準,丈夫那方面也是如此。將兩人結合在一起的是偶然邂逅,是對於服裝設計的共同熱情。儘管如此,結婚頭十年對雙方都可謂碩果累累。兩人一結婚便同時離開所在的公司。獨立開了一門服裝設計事務所。那是青山大道后街一棟小樓里朝西的小房間,通風不好,又沒空調機,夏天汗出得手裡鉛筆直打滑。無須說,工作一開始並不一帆風順。兩人都令人吃驚地缺乏實際能力,或輕易落入不良對手的圈套,或因不知同服裝界慣例拿不到定單,抑或犯下無可設想的簡單錯誤,事業無論如何也走不上正軌,險些落到負債夜逃的地步。突破口是肉豆蔻由於偶然的機會找到一位高度欣賞兩人才華並發誓效忠的精明強幹的經理。此後公司嚴然證明以前的挫折純屬子虛烏有識地蒸蒸日上。銷售額逐年倍增,兩人白手起家的公司在1970年取得了堪稱奇蹟的輝煌成功,就連不請世事自視甚高的她們本身也始料未及。兩人增加職員人數,遷入主要大街的大寫字樓,在銀座、青山和新宿開了直銷店,首創的名牌得到輿論界廣泛報道,而廣為世人知曉。

隨著公司的發展壯大,兩人分擔的工作性質也發生變化。服裝設計雖說是一種創作行為,但與雕刻與寫小說不同,它同時也是涉及很多利益的商業行為棗不是說只消關起門來一個人鼓搗自己喜歡的東西即可,而需要有人出頭露面。作為商業的貿易額越大,這種必要性越是迫切。必須有人到晚會和服裝表演會上寒暄致詞或閑聊,有時還要接受輿論界採訪。肉豆蔻完全無意扮演這樣的角色,結果由丈夫走在前台。而丈夫也和肉豆蔻同樣不擅長交際,起初甚為痛苦。面對陌生人他無法談笑自如,每次回來都筋疲力盡。但大約持續半年之後,他突然發覺自己對出面講話也不似以前那般不堪忍受了,笨嘴笨舌雖一如從前,但與年輕時相反,他的這樣生硬與木訥竟似乎成了吸引人的魅力。人們沒有將他冷若冰霜的應答視為不諳世事的傲慢,而作為別具一格的藝術氣質接受下來。為時之久,他甚至開始對自己 所處立場自得其樂起來。如此一來二去,他竟被譽為一個時代的文化精英。

「你恐怕也聽到過他的名字。」肉都蔻說,「但實際上當時設計工作的三分之二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他大膽而有獨創性的構思已作為商品步入正軌,他已經淋漓盡致地發揮了他的構思,而使其展開、擴大和成形是我的任務。公司規模擴大以後我們也沒有從外面請設計師。當幫手的人固然增加了,但關鍵部分只我們自己干。這裡邊絕沒有什麼等級意識,我們想做的只是我們自己心目中的服裝。什麼市場調查呀成本計算呀會議呀,一律不屑一顧。如果想做這樣的衣服,就直接設計成樣,最大限度利用優質布料,投入時間精心製作。別的廠家用兩道工序做的地方我們用四道,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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