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有可能到此為止(笠原May視點之四)

你好,擰發條鳥。

上次說到我在很遠很遠的深山裡的假髮工廠同很多當地女孩一起做工,這回接著往下講。

最近我暗暗覺得好笑:人們這樣從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有點怪。沒這樣想過?怎麼說好呢,我在這裡的工作,只不過按頭頭如此這般的吩咐如此這般地干罷了,絲毫用不著動腦。等於說腦漿那東西上工前放在寄存櫃里下工時再隨手拿回。一天七小時對著操作台一個勁兒往發罩我頭髮,然後在食堂吃飯進浴室洗澡,接下去當然就得像一般人那樣睡覺。一天24小時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而已"自由時間"也由於人困馬乏而多用來打瞌睡或怔怔發獃,幾乎談不上用心想點什麼。當然周末不用做工,卻又要集中洗衣服搞衛生。有時還要上街,一忽兒就過去了。一次曾下決心寫寫日記,但簡直沒什麼好寫,只一周就扔一邊去了。日復一千篇一律嘛!

儘管這樣,儘管這樣,對於已如此成為工作的一部分我還是半點厭惡情緒部沒有。彆扭感什麼的也沒有。或者不如說由於這樣螞蟻式地一門心思地勞動,我甚至覺得漸漸靠近"本來的自己"。怎麼說呢,說倒說不好,總之好像是由於不思考自己而反倒接近自己的核心。我所說的"有點怪"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這半幹得非常賣力。不是我自吹,還作為月度最佳職工受過表揚呢。說過了吧,別看我這樣,干起手工活十分靈巧。我們分班時,我進哪個班,哪個班的成績就比較好。因我干罷自己這份就去幫幹得慢的人。大伙兒對我評價相當不錯。你不覺難以置信?能信這個我會得到好評?好了,不說這個了。總之我想向你擰發條鳥說的是:我來到這座工廠以後一直像螞蟻像村裡的鐵匠師傅一樣只知埋頭幹活。這回明白了吧?

我每天做工的場所很是怪模怪樣。活活有飛機庫那麼大,天花板高得出奇,空空蕩蕩。裡邊只大致150個女孩兒聚在一處做工,光景甚是了得吧?又不是製造潛水艇,何苦占這麼大的場所呢?分成幾個小房間就不可以嗎?但也許這樣做容易使大家產生連帶感,覺得"有這麼多人在一起勞動"。也可能便於頭頭統一監視。這裡邊肯定有一種"驅動心理學"樣的玩藝兒。操作台像解剖青蛙的理科實驗室那樣按班分開,最頭上由年齡大的班長坐。一邊動著手一邊說話固然不礙事(畢竟不可能一整天都啞巴似地干),但若大聲喧嘩或放聲傻笑抑或光說不幹,班長就陰沉著臉走來提醒,說什麼" XX小姐,別光動嘴,手也得動喲!進度怕是有點落後了吧?"所以,大家全都像夜裡捅空鳥巢似地小聲細氣交頭接耳。

工場所用有線廣播放音樂。音樂種類因時間而異。如果你是巴里·馬尼羅迷和埃亞·薩普萊迷,想必會中意這裡。

我在這裡花幾天工夫做成一個"自己的"假髮。做一個假髮雖因等級不同費時也不同,但一般做一個需好幾天時間。先把發套細細分成圍棋眼,再往一個個小方眼裡依序栽頭髮。這不是流水線作業,是我的任務。就像卓別林電影里的工廠似的,擰完一個固定位置的螺栓,便趕緊去擰下一個,不是么?我花了幾天完成了一個"我的假髮"。完成時我真想在哪裡簽上我的名字--X月X日笠原May。當然真那樣做了篤定要挨訓,所以沒做的。只是,想到我做的假髮將在這個世界某個地方給某個人扣在腦袋上,就覺得很是開心,好像自己這個人和什麼緊密聯繫在一起似的。

說起來,人生這東西也真夠奇妙的。不信?假如三年前有人對我說"三年後你將在一座深山工廠里同鄉下女孩一起做假髮",保准笑得前仰後合,我想。那是根本無法想像的。所以反過來說,也沒有哪個人知道我三年後做什麼。難道你擰發條鳥曉得三年後自己在哪裡做什麼?一定不曉得。可以拿我手上所有的錢打賭:別說三年後,連一個月後的事我想你都稀里糊塗。

現在我周圍的人可都是大體知曉或者以為知曉三年後自己處境的。她們在這裡做工攢錢,準備幾年後物色一個合適的對象幸福地結婚。

她們結婚的對象大多是農家之子、小店主繼承人或者在地方小公司上班的人。前次信上也說過了,由於這一帶年輕女子慢性不足,她們的"行情"十分看好,除非運氣極壞,否則不可能剩下,都會覓得一個差不多的搭檔和和美美地走入洞房,身價十分了得。一旦結婚--上封信也寫到了--十之八九都離開工廠。對她們來說,假髮工廠的工作不過是填補跨出校門到找見結婚對象這幾年空白的一個階段,猶如進來坐一會就出去的房間。

不過假髮工廠倒無所謂,或者不如說似乎還是適當於幾年婚後立即辭工為好。較之況下腰來連干好多年而提出工資啦待遇啦工會啦羅羅嗦嗦的問題,還是差不多就換新手上來合算。熬到有些身手的班長一級,公司也在某種程度上當一回事兒,而一般女孩子也就和消耗品差不許多。所以結婚就辭工不幹等於是兩者的默契。這麼著,不難想像三年後她們將面臨何去何從的選擇:或者仍在這裡一邊幹活一邊斜眼物色結婚對象,或者結婚一走了之--二者必居其一。你不覺得這樣洒脫得很?

像我這樣全然不知道三年後幹什麼而又覺得無所謂的人這邊是沒有的。她們都很勤勞。幾乎看不到有人或多或少地偷懶要滑躲躲閃閃。牢騷都聽不到幾句,頂多有時對伙食譜有所挑剔。當然,既然是工作,就不可能儘是開心事,即使今天想去哪裡散散心也必須作為義務幹完9點到5點(中間有兩小時休息)的工作才行。不過我想總的說來,大家都幹得蠻快活。這大概是因為她們都明白這是一段從這個世界過渡到另一個世界的緩衝時光,都想在此期間儘可能歡天喜地。對於她們,這終不過是個驛站。

但對我不是這樣。對於我,既非緩衝時光,也不是驛站--我根本不曉得從這兒往哪裡去。弄不好,我有可能到此為止,是吧?所以準確說來我並不是在此享受工作的樂趣,只是想全面地接受這項工作。做假髮時只想假髮。而且想得相當認真,認真得渾身粘糊糊沁出汗來,真的。

說不好,但近來有時想起摩托車事故中死去的那個男孩。老實說,這以前沒怎麼想起過。在事故的打擊下,我類似記憶的什麼突然一下子走了模樣,記住的總的說來全都是不怎麼好的怪事情。例如腋下的汗臭味啦,頭腦無可救藥的遲鈍啦,要鑽進往怪地方的手指啦,盡這些。不過,偶爾也開始一閃想起不太糟糕的來了。尤其在掏空大腦一個勁兒往發套里栽頭髮那種時候,會孤零零突然冒出什麼--是的是的,是這樣的。時間這東西肯定不是按ABCD順序流淌的,而是一會跑去那裡一會折回這裡那樣的玩藝兒。

擰發條鳥,老實老實老實說,我有時感到非常害怕。半夜醒來,一個人孤苦伶仃,離誰離哪裡都有五百多公里之遠,黑漆漆的,往哪邊看都根本看不到頭,怕得我真想大聲喊叫。你或許也有這種情況吧?每當這時,我就盡量設想自己是同哪裡聯繫在一起的,在腦袋裡拚命排列聯繫在一起的對象的名字。其中自然包括你擰發條鳥。那條衚衕,那口並,那棵柿樹之類也都包括在裡邊。包括自己親手做的假髮,包括對那個死去男孩的一點點追憶。由於這種種微不足道的對象的協助(當然你擰發條鳥不屬於"微不足道"的範圍,基本上),我可以一點點返回"這邊"。這種時候,我就不由心想若是給那個男孩完整看我的身體讓他好好摸一下該有多好!可當時心裡卻想的是"哼,豈能給你碰我!"喂,擰發條鳥,我可是打算就這麼處女一輩子喲!我是真這麼想的。對此你怎麼看?

再見,擰發條鳥!但願久美子阿姨快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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