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等待我的漢子,揮之不去的東西,人非島嶼

晚間過了8點四下完全黑下來後,我悄悄打開後門走進衚衕。後門又窄又小,須側身方得通過。門高不足一米,在圍牆最邊角的地方偽裝得甚是巧妙,從外面光看或觸摸一般不至於看出是出入曰。衚衕仍同以往一樣,在笠原May家院子水銀燈清冷的白光下浮現在夜色中。

我迅速關門,在衚衕中快步穿行。走過各家起居室和餐廳房後,隔著院牆瞥一眼裡面的男女,有的正在吃飯,有的在看電視。各種飯菜味兒從廚房窗口和排氣扇漂入衚衕。一個十幾歲男孩兒用調低音量的電子吉他練習快節奏小品。一戶二樓的窗口閃出伏案用功的小女孩兒一本正經的面龐。夫婦的爭吵聲。嬰兒兇猛的哭叫聲。哪裡響起的電話鈴聲。現實猶如未能全部裝進容器而從周邊嘩然溢出的水一樣淌進衚衕--作為聲音,作為氣味,作為圖像,作為需求,作為呼應。

為了不發出腳步聲,我仍穿住日那雙舊網球鞋。行走速度既不能過快又不可太慢。關鍵是不要引起人們不必要的注意,不要被四下充溢的"現實"意外拖住腳步。我熟記所有的拐角所有的障礙物。縱然伸手不見五指也能夠不磕不碰地通過衚衕。不一會走到自家後頭,我立定觀察周圍動靜,翻過低矮的院牆。

房子猶巨大的動物空殼靜悄悄黑黝黝地伏在我面前。我打開廚房門鎖,開燈,給貓換水。接著從壁架拿下貓食罐頭打開。青箭聞聲從哪裡走來,在我腳上路幾下腦袋,津津有味吃了起來。這時間裡我從冰箱拿出啤酒喝著。晚飯一般在"公館"里用肉桂準備的東西應付一頓,所以回家即使吃也不過簡單做個色拉或切片乳酪。我邊喝啤酒邊抱起青箭,用手心確認它身體的溫度和綿軟,確認今天一天我們是在各自的地方度過又各自返回家中。

不料進門脫掉鞋,一如往日伸手去開廚房燈時,忽覺氣息有些異樣。我在黑暗中停住手,側耳傾聽,從鼻孔靜靜吸入氣體。一無所聞,只有一絲香煙味兒。總好像家中有自己以外的什麼人。此人正在此等待我回來。剛才大概忍耐不住吸了支煙。他僅吸了兩三口,還打開窗扇放煙,但煙味兒還是留了下來。恐怕不是我認識的人。房門上了鎖,認識我的人除赤坂肉豆蔻沒人吸煙,而肉豆蔻斷不至於為見我摸黑靜等。

黑暗中我下意識地去摸棒球輥。然而球棍已不在那裡。現在位於井底。心臟開始發出大得近乎不自然的聲音,彷彿已跑到我體外在我耳畔浮動。我調整呼吸。用不著棒球輥。倘若有人為害我而來,肯定不會在裡邊悠悠然等我。可我手心癢得不行。我的手在尋求棒球很感觸。貓從哪裡趕來,依然叫著往我腳上蹭腦袋。但它肚子不像平時那麼餓,這點聽叫聲即可明白。我伸手打開廚房燈。

"對不起,貓剛剛餵過飯。"客廳沙發上坐著的漢子以自來熟的語氣對我說道,"噢,在這裡一直等你來著,可貓總是腳前腳後叫個不停,就隨便從壁架上拿貓食罐頭餵了。說實在話,我不大中意貓的。"

漢子也不從沙發起身。我默然看著他。

"擅自進來,偷偷等待,嚇一跳吧?抱歉,真的抱歉。可要是打開燈等,您怕警覺不進來吧。所以才摸黑靜等您回來。我決不是加害於您那種人,請別把臉搞得那麼嚇人。我只是有話要跟您說"

漢子身穿西裝,個頭不高。因他坐著說不準確,恐怕150厘米超不出多少。年齡四五十歲,腦袋胖得跟青蛙似地又鼓又禿。按笠原May分類法該是"松"。耳朵上邊倒貼著幾根頭髮,但由於黑黑地殘留形狀很滑稽,反而更顯光禿。鼻子蠻大,但或許有點堵塞,吸氣呼氣之時竟如風箱帶著聲響一脹一縮。架一副度數似乎很大的金屬框眼鏡。說話時因吐字而上唇陡然卷翹起來,閃出給煙熏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即使在我迄今見過的人之中,他也無疑是最丑的一個。不單單相貌醜陋,還給人一種粘糊糊的無可訴諸語言的悚然感,類似黑暗中手一下子碰上不明實體的大毛蟲時的不寒而慄。總之此君看上去與其說是現實人物,莫如說是昔日見過一次而早已忘得死死的噩夢的一部分。

"對不起,吸支煙可以嗎?"漢子詢問,"一直忍著,不過這麼坐等起來也真不是滋味。煙這東西不是個好玩藝兒啊!"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兀自默默聽著。風貌奇特的漢子從上衣袋掏出不帶過濾嘴的"和平"叼在嘴上,很平很大聲地擦燃火柴,拿過腳下空貓食罐頭盒,扔火柴桿進去。看情形這空罐給他當煙灰缸使用來著。漢子十分香甜地盛起滿是毛的粗眉頭吸了一口,甚至發出不勝感慨般的低音。每當他大口吸煙,煙頭便如煤球燒得鮮紅鮮紅。我打開靠檐廊的玻璃窗,放進外面的空氣。外面又靜靜下起了雨。雖然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但從氣味可知道雨正在下。

漢子茶色西裝白襯衣暗紅色領帶,哪一樣看上去都同樣屬於便宜貨,同樣用得年長日久狼狽不堪。西裝的茶色令人想起外行人給破車湊合塗的油漆,上衣和褲子上宛如空中攝影圖片的一道道深挖早已不存在平復的餘地。白襯衣整個微微泛黃,胸口那兒一個紐扣搖搖欲墜。而且尺寸還像小了一兩號,最上端的扣子掉了,衣襟扭歪得不成樣子。帶有嚴然失敗了的ectoplasm(心靈科學術語,設想由靈媒釋放的一種物質)般花紋的領帶,看樣子從太古時代就始終以同一樣式扎在脖子上。此君對於服裝的幾乎不予注意和不存敬意,任何人都可一目了然。無非到人前須穿點什麼才不得已而為之。其中甚至惡意都感覺不出。想必他日復一日穿這幾件行頭存心穿到破裂開線條分縷析為止,猶如坡地的農夫從早到晚狠命驅使毛驢直到使死。

漢子匆忙把所需數量的尼古丁深深吸入肺腑,爾後輕噓一聲,臉上浮起介乎微笑與譏笑正中間的莫可名狀的笑,開口說道:

"噢,忘了自我介紹了,失禮失禮。我姓牛河,動物的牛,三點水的河。好記吧?周圍人只叫我牛,喂,牛!什麼的。也是奇怪,給人這麼一叫,漸漸覺得自己真成了牛。在哪裡看見真牛,竟有一種親切感。姓這東西真是奇妙。你不這樣認為,岡田先生?這點上岡田這個姓實在瀟洒。我也時不時心想要是自己有個地道些的姓氏該有多好,遺憾的是姓是由不得自己隨便選擇的。一旦作為牛河生於此世,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就得活活當一輩子牛河。這麼著,從小學到這把年紀,一直給人牛、牛叫個不止。沒辦法的事。有個姓什麼牛河的,誰都要一口一個牛,對吧?常說名以表體,我看倒好像體這方面不由自主沒臉沒皮地往名那邊靠近,總有這個感覺。反正,就請記住叫我牛河好了。要是想叫,叫牛也沒關係。"

我去廚房拉開冰箱,拿一小瓶啤酒折回,也沒對牛河客氣。又不是我請他來的。我默然喝著啤酒,牛河也不再吭聲,大口大口往肺里吸無過濾嘴香煙。我沒在他對面椅子落座,背靠柱子站著朝下看他。未見,他把煙一頭碾滅在空貓食罐頭盒,揚臉看我。

"岡田先生,大概您感到納悶,想知道我是怎麼開門進來的吧?不對?奇怪呀,出門時上鎖來著,肯定鎖得好好的,毫無疑問!可我是有鑰匙的,原配鑰匙。喏,這個,您瞧!"

牛河手插進上衣袋,掏出只穿一把鑰匙的匙扣,舉在我眼前。的確像是自家鑰匙。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匙扣,匙扣同久美子身上的極為相似。式樣簡單的一塊綠色皮革,匙圈開合有些別緻。

"這是原配鑰匙,您也該看出來了。而且是您太太的。誤解了不好,出於慎重我先交待一下:這是從您太太手裡拿來的,從久美子女士那裡。不是悄悄偷來的或死活搶來的。"

"久美子在哪裡,現在我的語聲有點怪異。

牛河摘下眼鏡,確認鏡片水蒸汽似地看一眼戴回。

"太太在哪裡我自是一清二楚。不瞞您說,我等於在照料久美子女士嘛。"

"照料久美子?"

"照料是照料,可也沒別的什麼,放心好了!"牛河笑道。一笑,左右股明顯失去均衡,眼鏡歪斜下來。"別用那個神情瞪著我。我嘛,只是作為一項工作幫幫久美子的忙,不外乎跑跑腿乾乾雜務,岡田先生,一個打雜的罷了。像樣的事什麼也沒做。畢竟太太出不得門。明白了吧?"

"出不得門?"我再次鸚鵡學舌。

他停頓一下,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呀,不知道就倒也罷了,其實我也解釋不了,不知是出不得門還是不願意出門。您或許想了解,但請不要問我,詳情我也不大清楚。不過用不著擔心,並非硬給人關閉起來。不是電影不是小說,現實中絕沒那種事。"

我把手裡的啤酒瓶小心翼翼放在腳下。"你在這裡為的什麼事呢?"

牛河用手掌拍打幾下膝蓋,使勁點了下頭道:"哦,我這還忘說了,真是疏忽。特意做自我介紹,居然把這個漏掉了。廢話絮絮不止而關鍵事丟在一旁是我生來一貫的缺點,常在這方面栽跟頭。說晚了--其實我是久美子女士兄長手下的人。牛河。啊,姓剛才說了。就是牛。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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