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襲擊動物園(或不得要領的殺戮)

「赤坂肉豆蔻」講起1945年8月一個酷熱的下午被一夥士兵射殺的虎、射殺的豹、射殺的狼、射殺的熊們。她講得井井有條栩栩如生,如將記錄膠片投映在雪白的銀幕。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曖昧,卻又不是她實際目睹的情景。肉豆蔻那時站在開往佐世保的運輸船甲板上,她實際目睹的是美國海軍的潛水艇。

她逃離蒸汽浴室般的船艙站在甲板,同其他很多人一起身靠欄杆迎著清風眺望水波不興的海面。這時,一艘潛水艇沒有任何前兆地簡直殘夢一般突然浮出海水。最先是天線、雷達和潛望鏡從海面現出,繼而指揮塔激浪分水,俄頃濕滴滴的大鐵塊在夏日陽光下閃出流線型的裸體。雖說它採取的是潛水艇這一特定形體,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種象徵性標記,或者含義不明的譬喻。

潛水艇窺探獵物似地同運輸船並行了一會。之後甲板升降口打開,船員們一個接一個以不無遲緩的動作走上甲板。誰也沒有驚慌。軍官們從司令塔甲板上用很大的雙筒望遠鏡觀察運輸船情況。鏡片時而對著太陽光一閃。運輸船滿載返回本上的民間人員。多半是婦女和兒童--為躲避迫在眉睫的戰敗混亂而撤退回國的滿洲國日本官吏和滿洲鐵路公司高級職員的家屬。較之留在中國大陸的悲慘,寧可承受航行中可能遭遇美國潛水艇攻擊的危險,至少潛水艇實際出現在眼前之前她們是這樣想的。

潛水艇司令官確認運輸船沒有武裝,附近也沒有護衛艦。他們已無所畏懼。掌握制空權的時下也是他們。沖繩業已陷落,日本本土能飛的戰機已所剩無幾。無須驚慌。時間在他們手中。士兵們一圈圈旋轉舵盤,讓甲板炮對準運輸船。值班的下級軍官發出準確而簡短的命令,三個士兵在操縱大炮。另兩個士兵打開後端甲板升降口,從中搬出重型炮彈。幾個人以熟練的手勢將彈藥箱貼近指揮塔旁高出一截的甲板上的機關炮。負責炮擊的士兵全部頭戴作戰鋼盔,還有的光著上身。差不多一半穿著及膝短褲。凝眸細看,已可以看到他們臂上鮮明的紋身。細看之下她們看到了好些東西。

一門甲板炮一門機關炮。這是潛水艇上的所有火力,但用來擊沉老朽貨輪改造的動作遲緩的運輸船卻是綽綽有餘。潛水艇上搭載的魚雷數量有限,且要為對付可能遭遇的武裝艦隊--倘若那玩藝兒日本還剩有的話--保留不用,這是鐵的原則。

肉豆蔻抓住甲板欄杆,注視黑乎乎的炮筒轉准這邊。夏日的陽光轉眼之間便把剛才還濕淋淋的炮筒晒乾。這麼大的炮她還是第一次目睹。在新京街上看過幾次日軍的炮兵團,但潛水艇上的甲板炮大得它根本無法相比。潛水艇向運輸船發出燈火信號:馬上停船,即將開炮擊沉之,速以救生艇疏散乘客(肉豆蔻當然讀不懂信號,可腦袋裡清楚記得那條信息人問題是戰亂中勉強用舊貨輪改成的運輸船並不備有數量足夠的救生艇。乘客船員加起來超過500人,可救生艇卻僅有兩隻。甚至救生衣救生筏也無從談起。

她緊緊握著欄杆,出神地注視流線型的潛水艇。艦艇如剛剛出廠一般通體發光,無一銹痕。她凝視指揮塔上的白漆番號,凝視塔頂旋轉的雷達,凝視戴深色太陽鏡沙色頭髮的軍官。潛水艇是為殺死我們大家而從海底亮相的,她想,但這沒什麼奇怪。這是任何人身上任何地方都可能發生的而與戰爭無關。大家都以為是戰爭關係。但並非如此。戰爭這東西不過是許多東西裡邊的一個。

面對潛水艇和大炮她也沒感到恐懼。母親對她喊了句什麼,但未能傳進她的耳朵。她覺得自己手腕被一把抓住要拉她離開。而地抓著欄杆不放。周圍的驚呼和喧囂如同扭小收音機音量漸漸遠逝。為什麼這麼困呢?她覺得不可思議。一閉眼睛,意識頓時模糊起來,進而離開甲板。

那時,她看見日本兵們包圍偌大的動物園一個接一個射殺可能傷人的動物的光景。軍官一聲令下,三八式步槍的子彈當即穿進老虎光滑的肌膚撕開五腑六臟。夏空碧透。四周樹上蟬鳴陣陣,如傍晚的驟雨嘩然而至。

士兵們始終保持沉默,血色已從他們晒黑的臉上褪去,伊然古陶器上的部分圖案。幾天後,最遲一星期後,蘇聯遠東軍的主力部隊就該開到新京。無任何手段阻止其前進。開戰以來,為維持南洋拉長的戰線而調走了原本兵員充足的關東軍大部分精銳部隊和裝備,而其大半現已沉入深深的海底或爛在密林深處。反坦克炮和坦克也幾乎蕩然無存。運兵車實際能轉動的也寥寥無幾,修理也沒零件。總動員雖可湊足人數,但就連老式步槍也無法發齊。子彈也差不多告罌。誇口說不動北部防線的關東軍如今全然同紙老虎無異。擊敗德軍的蘇聯強大的機動部隊已利用鐵路完成向遠東戰線的轉移,他們裝備精良,土氣高昂。滿洲國的崩潰迫在眉睫。

這點任何人都清楚。關東軍的參謀們更是了如指掌。所以他們才令主力部隊向後方撤退,而事實上對國境附近的守備部隊和開拓團農民見死不救。沒有武裝的農民們大多被急於推進的--即無暇帶俘虜的--蘇軍殺掉。婦女為避免被施暴而大半選擇或被迫選擇集體自殺。國境附近的守備隊躲在其命名為"永久要塞"的混凝土碉堡里頑抗。由於沒有後援,幾乎所有部隊都在勢不可擋的火力下全軍覆沒。大多數參謀和高級將領開始向與朝鮮接壤的通化附近的新司令部"遷移",博儀皇帝及其家人也十萬火急地捲起財物乘專列逃離首都。擔負首都警備任務的"滿洲國軍"即中國士兵聽得蘇聯進攻的消息,大多開小差離開兵營,或造反射殺指揮他們的日本軍官。他們當然無意為日本捨命同優於自己的蘇軍作戰。如此一連串動作的結果,日本為面子而在荒野中建造的滿洲國首都--新京特別市便被拋在了莫名其妙的政治空白中。滿洲國的中國高官為避免無謂的混亂和流血,主張新京作為非武裝都市和平打開城門,被關東軍一斥了之。

往動物園行進的士兵們也在考慮自身命運--數日後難免在這裡同蘇軍戰死(實際上他們在解除武裝後被送去西伯利亞煤礦,三人在那裡喪生)。他們能夠做的,唯有祈禱儘可能死得不那麼痛苦萬狀。他們不願意被坦克一點點碾成肉泥,或在戰壕里被火焰發射器燒焦,或被擊中腹部久久垂死掙扎。最好被一下打穿腦袋或心臟。然而在那以前反正他們必須殺掉動物園裡的動物們。

即使為節約寶貴的子彈,也必須用毒藥把動物們"處理"掉--負責指揮的年輕軍官是這樣得到上級指示的。所需數量的毒藥已經交給動物園。他帶領八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朝動物園前進。動物園距司令部走路約20分鐘。蘇軍進攻以來動物園便已關門,門口站著兩個手持步槍的士兵。中尉出示命令書進得園門。

然而動物園園長說他雖然確實得到過軍方指示,要他在非常時候"處理"猛獸並知道採取毒殺方法,但實際並未接受過用於毒殺的毒藥。中尉聽了困惑起來。他本是一直蹲司令部機關的會計官,在此非常事態下被外派之前未有過實際率兵經驗。從抽屜里匆忙抽出的手槍已有好多年沒上手了,子彈能否出膛都心中無數。"中尉,官場上的事經常這樣,"中國人園長可憐巴巴地對中尉說道,"需要的東西總是不在那裡。"

為了確認,把動物園主任獸醫叫了來。獸醫對中尉解釋說,近來由於後勤難以為繼,現在動物園所有的毒藥其量極小極小能否毒死一匹馬都令人懷疑。獸醫三十過半,五官端正,只是右臉頰有一塊青黑色的痣,痣有小孩掌心大小,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吧,中尉推想。中尉從園長室往司令部打電話請示。但關東軍司令部自數日前蘇軍越境已陷入極度混亂,多數高級軍官銷聲匿跡。留下來的或在院子里焚毀大量重要文件,或率部在城郊手忙腳亂地挖防坦克壕。下令給他的少校此刻也不知何在。去哪裡才能搞到所需用量的毒藥呢?中尉摸不著頭腦。首先是毒藥這東西是由關東軍哪個部門管理的呢?他這裡那裡把司令部各部門統統要了一遍,最後接起電話的軍醫大校聲音顫抖著吼道:"混賬東西!一個國家生死存亡關頭還管什麼動物園不動物園,我他媽不知道!"

我他媽也不知道!中尉忿忿地掛斷電話,放棄找毒藥的念頭。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動物一個不殺地撤離這裡,二是用槍射殺。正確說來,二者都有違所下達的命令。終歸他選擇了射殺。日後也許會由於浪費彈藥受到申斥,但至少猛獸"處理"這一目的達到了。而若留著動物不殺,便有可能以違抗軍令之罪被送交軍法會議。雖然屆時軍法會議存在與否都是疑問,但命令總歸命令。只要軍隊存在,命令就須執行。

可能的話,我也不想殺什麼動物園裡動物,他自言自語(實際上他也是這樣想的)。然而配給動物的食料已經匾乏,且往下事態將日益惡化--至少無好轉跡象。對動物來說,恐怕也還是被一槍打死舒坦。何況若戰鬥激烈遭遇空襲致使飢餓的動物躥上街頭,無疑造成悲慘後果。

園長將接得"非常時刻勾銷"指令的動物名單和園內示意圖交給中尉。臉頰有痣的獸醫和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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