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冬天裡的擰發條鳥

從奇妙的夏日過去,冬天來到了。這期間沒有任何堪稱變化的變化。晨光悄悄閃露,暮色日日降臨。9月綿綿陰雨,11月有幾天險些熱出汗來。不過除去氣候,這一天同另一天幾乎沒有差異。我每天都去做長距離游泳、散步,準備一日三餐,使神經集中於現實而迫切的事情上。

但孤獨仍不時猛刺我的心。甚至喝進的水和吸入的空氣都帶有尖刺刺的長針,手中的書頁如薄薄的剃刀片白亮亮閃著寒光。在凌晨4時寂靜的時刻里,我可以聽到孤獨之根正一點點伸長的聲音。

不肯放過我的人雖少也還是有的。那便是久美子的娘家。他們來了幾次信。信中稱既然久美子說婚姻生活再不可能持續,那麼就請儘快同意離婚好了,也只有這樣問題才能圓滿解決。最初數封是事務性的,頗有高壓意味;置之不理之後,遂變本加厲氣勢洶洶,最後又變得言詞懇切,但要達到的目的卻是一個。

不久,久美子父親打來電話。

"並不是說絕對不離,"我回答,"但離之前要和久美子單獨談談。如果談得通,離也無所謂。否則離婚是不可能的。"

我眼睛透過廚房窗口,打量外面雨中沉沉的天空。這星期連續下了四天雨,整個世界都黑乎乎濕轆轆的。

"結婚是我和久美子兩人反覆商量決定的,半途而廢也得履行同樣程序。"我說。

可是同她父親的交涉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終歸哪裡也沒抵達。其實,準確說來並非哪裡也沒抵達,只是我們抵達的是一片沒有收穫的不毛之地。

幾點疑問遺留下來。久美子莫非真心同我離婚?並為此求其父母做我的工作?她父親告訴我"久美子說不想和你見面"。其兄綿谷升以前見我時也說過同樣的話。這大約不會完全是無中生有。久美子父母固然有時將事情往於己有利那方面解釋,但據我所知,至少不至於憑空捏造。如若這樣,如若她父親說的屬實,那麼久美子現在想必被他們"藏"在某處。

然而我還是難以置信。因為久美子從小就幾乎不對雙親和兄長懷有什麼感情,而想方設法不去依賴他們。或許久美子由於某種線大有了情人棄我了去。久美子信上說的雖然我未能一一信以為真,但不妨認為作為可能性並非沒有。只是令人費解的是:久美子居然直接返回娘家或棲身於娘家人準備的某個場所且通過他們同我聯繫。

越考慮越覺得事情蹊蹺。可以設想的一種可能性,便是久美子精神上出了問題,以致對自己自身失去控制力;另一種可能性是因故被強行關進了什麼地方。於是,我將各種各樣的事實、言語和記憶或一併集中起來或變換排列方式。不一會,我放棄了思考。推想無法使我覺得歸宿。

秋天日近尾聲,四下里有了冬的氣息。我像往年同一時節做的那樣,把院里的落葉掃在一起,裝進塑料袋扔掉;往房檐堅條梯子,清掃承而槽沉積的樹葉。我住房的小院雖無樹木,但兩旁鄰院長有枝條發達的落葉樹,風把枯葉吹得滿院子都是。好在這樣的勞作對我並非苦差。在午後陽光下悵悵觀望落時飄零之間,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過。右鄰院子有棵掛著紅果的大樹,鳥們不時飛臨樹立競相啼叫。鳥們顏色鮮艷,011聲短促而尖銳,刺扎空氣一般。

我不知久美子的夏令衣服該如何整理保管。也曾想過索性按久美子信上交待過的,一古腦兒處理掉算了。但我記得久美子對這些衣服是件件都視如珍寶的,加之又不是沒地方放,覺得還是保留一段時間為好。

問題是每當我打開立櫃門,總是不容分說地意識到久美子的不在。裡邊排列的衣服,全都成了一度存在之物卻無可還原的空殼。久美子身穿這些衣服的姿影歷歷如昨,若干件衣服還印著我活生生的回憶。有時墓然回神,發覺自己正坐在床沿面對久美子的連衣裙、襯衫和半身裙發獃。已記不起在那裡坐了多久。也許10分鐘,或者一個鐘頭也未可知。

我往往一邊看著這些衣服,一邊想像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給久美子脫衣服的場景。腦海中那雙手脫去她的連衣裙,正在拉她的三角褲。轉而開始愛撫她的乳房,分開她的雙腿。我可以看見久美子豐柔的乳房,雪白的大腿,可以看見那上面一雙別的男人的手。我本不願想這種事,卻又不能不想。因為那是可能實際發生的事。我必須使自己習慣這樣的想像,現實是不可能隨便發配到別處的。

綿谷升那個在新瀉縣當眾議院議員的伯父10月初死了。在新清市一家醫院住院期間一天後半夜心臟病突然發作,雖經醫生全力搶救,也還是在黎明時分成了一具普通的死屍。但綿谷議員的死早在意料之中,加之有消息說大選不日開始,所以"後援會"的對策十分迅速及時,綿谷升得以按早已商定的計畫承襲伯父地盤。綿谷前議員的拉票組織固若金湯,況且原本就算是保守黨票田。若無相當意外,其當選萬無一失。有關報道我從圖書館報紙上看到了。當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心想如此一來綿谷家怕要忙得不亦樂乎,而顧不上久美子的離婚了。

時過不久,翌年初春眾議院解散大選,綿谷升不出眾人所料,以絕對優勢擊敗在野黨候選人當選。從綿谷升宣布競選到開票,我始終通過圖書館報紙追蹤其主要活動,但對他的當選我幾乎不懷有任何感情。覺得似乎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現實不過隨後毫釐不爽地再現一遍累了。

臉上青黑色的痣沒再大也沒再小,不覺熱亦不覺痛。而且我已逐步淡忘自家臉大有清這一事實,也不再為掩飾病而戴深色太陽鏡或把帽檐拉得很低。白天外出採購,擦身而過的人或對我的臉愕然而視或把視線移開時固然使得我有時記起痣的存在,而一旦習慣,這也不怎麼介意了。畢竟我的有濤沒給任何人帶來不便。早上洗臉刮須時我每每細看字的情狀,但不見任何變異。大小色調形狀均無二致。

其實,注意到我臉上天外來痣的也沒幾個人,總共才四個。站前洗衣店問過,常去的理髮店問過,大村酒店的店員問過,圖書館服務台相識的女性問過,如此而已。每次問起我都做出甚為困窘的表情,儘可能三言兩語敷衍過去如"出了點事故"云云。他們也不深究,不無歉然地隨口道一句"這可真是"或"夠你受的"之類。

似乎自己正一天天遠離自身。久久注視自己手的時間裡,有時彷彿手透明起來而看見手的彼例。我基本不同難說話,也沒誰給我寫信,沒誰打來電話。進到信箱里的,無非催交公益金的賬單和指名道姓寄來的廣告。廣告多是寄給久美子的名牌服裝彩色圖冊,比比皆是春今連衣裙、襯衫和半身裙照片。冬天雖冷,仍有時竟想不起開爐。分不出是天冷,還是我心冷。要等看一下氣溫表弄清確系天冷之後才打開火爐。有時火爐縱使把房間烘得再暖,感覺中的寒冷也還是有增無減。

我仍像夏天那樣不時翻過院牆穿過衚衕走到曾有宮脅空房子的地方。我身穿短大衣,圍脖纏到顎,腳踏冬日枯草在衚衕里穿行。凜冽的風從電線間低聲呼嘯掠過。空房子已片瓦不留,四周圍上了高高的極培。從牆縫間可以往裡窺看,窺看也一無所剩。房子沒了,石板沒了,井沒了,樹沒了,電視天線沒了,石雕鳥沒了。唯有給拖拉機履帶碾得硬邦邦平整整黑乎乎的地面冷冷延展開去,以及其間心血來潮似地零星長著的幾叢雜草。一度存在的那口深井和自己的下井之舉,恍若一場夢幻。

我靠著圍牆打量笠原May家,揚臉注視她的房間。但笠原May已不在那裡,她再不會出來沖我問一聲"你好啊,擰發條鳥"。

2月中旬一個極冷的下午,我來到站前那家舅舅以前告訴過我的"世田谷第一不動產"。推開門,裡面有一女辦事員,靠門處擺幾張桌子,椅上卻空無一人。看情形大概所有人都因事外出了。房間正中一個大大的煤氣爐紅通通燒得正旺。最裡邊有一小接待室樣的房間,一個矮小的老人坐在那裡的沙發上很專註地看報。我問女辦事員一位姓市川的先生在不在。"我就是市川,有什麼事嗎?"裡邊的老人朝我這邊招呼道。

我道出舅舅名字,說自己是他外甥,現住在他老房裡。

"噢,是嗎是嗎,原來是鶴田先生的外甥!"老人說著,把報紙放在桌面,摘下老花鏡揣進衣袋,而後上下打量一遍我的臉和衣裝。不知對我印象如何。"啊,請這邊來。如何,不來點茶?"

我說茶就不要了請別客氣。但不知老人沒聽見,抑或聽見了沒採納,總之命女辦事員上茶。稍頃女辦事員端了條來,兩人逐在接待室相對喝茶。爐火熄了,房間里陰冷陰冷。牆上掛一幅附近一帶住宅詳圖,點點處處用鉛筆簽字筆畫著標記。旁邊有一掛曆,畫面是梵高筆下有名的大橋。是一家銀行的宣傳掛曆。

"許久沒見了,鶴田先生身體可好?"老人啜口茶問道。

"看樣子還好。還那麼忙,很少見面。"我回答。

"那就好。上次見面過去多少年了?像很久很久嘍。"說著,老人從上衣袋裡掏出香煙,比量好角度猛地擦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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