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笠原May家發生的唯一不妙的事、笠原May關於爛泥式能源的考察

"曖,擰發條鳥,"女子說道。我把聽筒貼在耳朵上覷一眼表,午後4點。電話鈴響時,我正躺在沙發上睡得大汗淋漓。短暫的不快的睡眠。簡直就像我正睡時有個人一屁股坐在我身上,那感觸仍然揮之不去。而那個人趁我睡著趕來坐位,在我決醒時抬屁股不知去了哪裡。

"喂喂,"女子嘟噥似地低聲道,聲音彷彿透過稀薄的空氣傳來。"我是笠原May呀。

"噢。"由於嘴巴肌肉不自如,不知對方聽成了什麼,反正我是"懊"了一聲。純粹聽成一聲呻吟也未可知。

"現在幹什麼呢?"她試探似地問。

"什麼也沒幹。"我回答,隨後離開聽筒清下嗓子。"什麼也沒幹,睡午覺來著。"

"吵醒你了?"

""吵醒是吵醒了,無所謂,午睡罷了。"

笠原May有所遲疑似地停頓一下說道:"曖,擰發條鳥,方便的話,馬上來我家一趟可好?"

我閉起眼睛。一閉眼,黑暗中飄來各種各樣的顏色和光亮。

"去倒也可以。"

"我躺在院里做日光浴呢,隨便從後們進來好么?"

"曉得了。"

"曖,擰發條鳥,還生我的氣?"

"說不清。"我說,"反正馬上淋浴換衣服,完了去你那兒就是,我也有話要說。"

先淋了一陣冷水讓腦袋清醒過來,然後淋熱水,最後又用冷水。如此眼睛自是醒過來了,身體的平衡感卻仍未恢複。腿不時發顫,淋浴時不得不幾次抓住毛巾掛,或坐在浴槽沿上。看來比自己原來想的要累。我一邊沖洗還鼓著一個包的腦袋,一邊回想新宿街頭把我搶倒在地的那個年輕人。我想不通事情何以如此。什麼原因使他出此舉止呢?事情發生在昨天,卻好像過去了一兩個星期。

淋浴出來用毛巾擦罷身體,刷牙,對鏡子看自己的臉。右臉頰那塊青黑色的痣仍舊未褪。同此前相比,沒變濃也沒變淡,眼珠有道道血絲,眼窩發黑,兩顆明顯下陷,鬍鬚有點過長。活像幾天前重新緩過氣從墓地扒上爬出的還魂新屍。

之後,我穿上新T恤和短褲,扣一頂帽子,戴上深色太陽鏡走進衚衕。炎熱的白天尚未結束,地面大凡有生命有形體的東西全都氣喘吁吁等待傍晚陣雨的降臨,但天空哪裡也找不見雲影。風也沒有,滯重的熱氣籠罩著衚衕。一如平時,衚衕里一個人也沒碰見。大熱的天,我可不願意以這副狼狽相碰見任何人。

空屋院里,石雕鳥依然翹著長嘴瞪視天空。鳥似乎比以前看時疲憊得多,髒兮兮的,視線也像透出更加急不可耐的神情。看樣子鳥是在盯視空中漂浮的一幕十二分凄慘的光景。如果可能,鳥也想從那光景移開視線,但無法如願。眼睛已被固定,不能不看。石雕鳥周圍伸腰拔背的雜草們,宛如希臘悲劇合唱團中的領唱員紋絲不動,屏息等待神諭降下。屋頂電視天線在嗆人的熱氣中無動於衷地伸著銀色觸手。暴烈的夏日陽光下,一切都已乾涸都已筋疲力盡。

張望一會空屋院子後,走進笠原May家院子。橡樹在地面投下涼絲絲的蔭影,她卻避開樹陰躺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笠原May身穿小得不能再小的巧克力色比基尼泳衣,仰面躺在帆布椅上。泳衣不過是用幾條細帶把小布塊連接起來,人是否真能穿這玩藝兒在水裡游泳,我很有些懷疑。她戴一副同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的太陽鏡,臉龐滾著大粒汗珠。帆布椅下放著大大的白浴巾、日光浴油和幾本雜誌。兩個"爽口"牌汽水空易拉罐滾在那裡,一個看來被當煙灰缸用了。草坪上一條塑料引水軟管仍如上次沒形沒樣地扭著。

見我走近,笠原May欠起身,伸手把收錄機關了。她比上次見時晒黑好多。不是周末偶爾到海灘曬一次那種一般的黑。黑得十分均勻,全身上下真可謂從耳輪到趾尖統統黑得完美無缺。估計每天每日一味在這裡曬太陽來看,我在井底那幾天怕也不例外。我四下打量一番,院落光景同上次來時差不多少。剪割得整整齊齊的草坪舒展開去,放空水的水地乾涸得一看都覺得嗓子冒煙。

我在她旁邊的帆布椅坐下,從衣袋掏出檸檬糖。熱,糖和包裝紙全貼在了一起。

笠原May半天沒有開口,只顧盯視我的臉。"曖,擰發條鳥,臉上那塊痣到底怎麼回事?是痣吧?"

"是啊,十有八九是痣,我想。你問怎麼回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注意到時就已經那樣子了。"

笠原May半支起身,往我臉上通規。她用指尖指去鼻側的汗,往上頂了下眼鏡梁。鏡片顏色很深,幾乎看不清裡面眼睛。

"可有過什麼感覺?為什麼變成那個樣子?"

"一點兒也沒有。"

"半點也?"

"從井裡出來不久往鏡子里一看就這模樣,就這麼回事。"

"痛?"

"不痛,也不癢,只有點兒發熱。"

"去醫院了?"

我搖下頭:"去怕也沒用。"

"或許。"笠原May說,"我也討厭大夫。"

我摘下帽子,拿開眼鏡,掏手帕擦把額上的汗。灰T恤腋下已出汗出得發黑了。

"好漂亮的泳衣嘛。"我說。

"謝謝。"

"像是什麼廢物利用,最大限度利用有限能源。"

"家人不在時,上邊也解掉來著。"

"呵"

"當然嘍,怎麼解也那麼回事,反正下邊沒有像樣的內容。"她辯解似地說。

她泳衣下凸現的乳房確乎很小,且沒甚隆起。"就穿這玩藝兒游過?"我詢問。

"沒有。徹底的旱鴨子。你這擰發條鳥呢?"

"能游。"

"多遠?"

我用舌尖翻轉一下檸檬糖,說:"任憑多遠。"

"10公里?"

"差不多。"我想像自己在克里他島海濱游泳的光景。導遊手冊介紹說沙灘白得反正就是白,海水顏色濃得像葡萄酒。我想像不出顏色濃如葡萄酒是什麼海。不過大約不壞。我再次擦把臉上的汗。

"家人現在不在?"

"昨天就去伊豆別墅了。周末,都去了。都去也不過父母和弟弟。"

"你不去?"

她做出略微聳肩的姿勢。接著從浴巾里拿出短支"希望"和火柴,街在嘴上點燃。

"擰發條鳥,你臉怎麼那麼噁心啊?"

"在黑得要命的井底不吃不喝待了好幾天嘛,臉當然要不成樣子。"

笠原May摘下太陽鏡,臉轉向我。她眼旁仍有很深的疤痕。"曖,擰發條馬,生我的氣?"

"講清楚。我覺得自己有一大堆事情要考慮,顧不上生你的氣。"

"太太回來了?"

我搖頭道:"最近來了封信,說再也不回來了。既然信上說再不回來,也就是說久美子是不回來了。"

"一旦定下決心,絕不輕易改變--是這樣的人吧?"

"不改變的。"

"可憐的擰發條鳥,"笠原May說著直起身子,伸手輕碰我的膝蓋。"可憐啊,擰發條鳥!曖,擰發條鳥,也許你不相信,我真的直到最後都打算把你好端端從井裡救出來著,只不過想嚇唬你讓你受受罪,讓你發抖讓你喊叫罷了。想試驗一下你到什麼地步才能迷失自己才能驚慌失措。"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默默點頭。

"哎,以為我動真格的了?以為我真想讓你死在那裡?"

我手裡揉搓一會檸檬糖紙。"說不清楚啊。你那時說的話,聽起來既像是真格的,又像是僅僅嚇唬我。井上井下兩頭說話,聲波很是不可思議,表情也沒辦法判斷準確。不過說到底,我想這已不是何是何非那種性質的東西了。明白么,現實這玩藝兒是由好幾層複合成的。所以,在那層現實里或許你真要害我,而在這層現實里你也許沒那個念頭。我想問題在於你取哪層現實,我又取哪層現實。"

我把揉成團的檸檬糖紙扔進"清爽"空罐。

"暖擰發條鳥,有件事求你,"笠原May說著,指一下草坪上的引水軟管,"用那軟管往我身上噴點水好么?不常淋水,腦袋曬得要出毛病似的。"

我從帆布椅爬起,走到草坪那邊拾起藍色的塑料軟管。軟管熱乎乎軟乎乎的。我擰開樹陰下的自來水龍頭放水。一開始水在軟管里升溫,出來艄水眼開水差不多,不一會一點點變涼,最後成了冷水。我朝躺在草坪上的笠原May身上使勁兒噴去。

笠原May閉緊雙眼,身體對著水簾。"涼絲絲的,舒服極了!你不也來點兒?"

"這可不是泳衣。"我說。不過眼看笠原May淋得真好像那麼暢快淋漓,便覺很難再忍耐下去,畢竟赤日炎炎。於是我脫去汗水打濕的T恤,彎腰往頭上澆水,又順便掬到嘴裡嘗了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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