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迦納克里他的新起點

迦納克里他繼續講:

"此後,我在身體分崩離析的感覺中度過了幾天。走路好像腳沒完全踩在地面,吃東西也沒有咀嚼的感覺。而老實呆著不動,又屢屢感到恐怖,就像自己的身體在無須無底的空間永遠下落不止,又像被氣球樣的東西牽引著永無休止向上攀升。我已經無法將自己肉體的動作和感覺聯結在自己身上。它們似乎同我的意識分道揚鑣,自行其是,沒有秩序沒有方向。而我又不知如何匡正這極度的混亂。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靜等時機到來時混亂自行收場。我告訴家人身體不大舒服,從早到晚關在自己房間不動,差不多什麼也不吃。

"如此昏天黑地過了幾天,三四天吧。之後恰如暴風雨過後,一切突然靜止。我環視四周,打量自己,得知自己已成為與原先不同的新人。也就是說這是第三個我自身。第一個我是在持續不斷的劇痛中苦苦煎熬的我,第二個我是無疼無痛無感覺中生活的我。第一個我是初始狀態的我,我怎麼都無法把痛苦那副沉重的枷板從脖子上卸下。在硬要卸下時--我指的是自殺失敗時--我成為第二個我。這是所謂過渡階段的我。以前折磨我摧殘我的肉體痛苦確實消失了,但其他感覺也隨之退化淡化,就連求生的意志肉體的活力精神的集中力也都隨同痛苦消失得利利索索。而在通過這奇妙的中間地帶後,如今我成了新的我。至於是不是我本來應有的面目,自己還不清楚。但在感覺上我可以模糊然而確切地把握到自己正朝著正確方向前進。"

迦納克里他揚臉定定注視我的眼睛,彷彿徵求我的感想。她雙手仍放在餐桌上。

"就是說,那男人給你帶來了一個新的自己是吧?"我試著問。

"我想恐怕是這樣。"迦納克里他說,並點幾下頭。她的臉宛如乾涸的池底,見不到任何錶情。"通過被那男人愛撫、擁抱進而獲得生來第一次天翻地覆的性快感,我的肉體發生了某種巨大變化。至於為什麼有此變化為什麼需要藉助那個男人的手來完成,我不得而知。但無論過程如何,在我意識到時我已進入新的容器,並在基本通過剛才也已說過的那種嚴重混亂之後,試圖將新的自己作為"更正確的存在"接受下來。不管怎麼說,我已從深重的無感覺狀態中掙脫出來,而那對我無異於透不過氣的地獄。

"只是,事後的不快感很長時間裡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每當想起那十指,想起他往我那裡邊塞的什麼,想起我體內掉出的(或感覺出的)滑溜溜的塊狀物,我就一陣惶惶然,湧上一股無可排遣的憤怒,感到絕望。我恨不能把那天發生的一切從記憶一筆勾銷,然而無可奈何。為什麼呢,因為那男人已摸開我體內的什麼。那被撬的感觸同有關那男人的記憶渾然一體地永遠存留下來。毫無疑問,我體內有了污穢的東西。這是一種相互矛盾的感情。明白么?我獲得的變化本身或許是正確的,並沒有錯,但帶來變化的東西卻是污穢的,錯誤的。這種矛盾或者說分裂長期折磨著我。"

迦納克里他望一會她在桌面的手。

"那以後我就不再為娼,因為已經失去了為娼的意義。"迦納克里他臉上仍未浮現出類似表情的表情。

"那麼容易就洗手不幹了?"

迦納克里他點點頭:"我二話沒說,反正就是不幹了。什麼羅嗦也沒遇到,容易得甚至有點掃興。我心裡本已做好準備,料想他們肯定打電話來。但他們就此無話。他們知道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威脅也是完全可能的,而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這樣,表面上我重新成為一個普通女孩。當時借父親的錢如數還了,甚至有了一筆可觀的存款。哥哥用我還回的錢又買了輛不倫不類的新車。而我為還錢做了些什麼,他恐怕根本無法想像。

"適應新的自身需要時間。所謂自己是怎樣一個存在,具有怎樣的功能,感受什麼如何感受--這些我都必須一個個從經驗上加以把握、記憶和積累。知道嗎?我身上原有的東西幾乎都已脫落,都已丟失。我既是新的存在,又差不多是空殼。我必須一點一滴填補這個空白,必須用自己的雙手-一製作我這一實體或我賴以形成的東西。

"雖說身份我還是大學生,但我已沒心思返校。我早上離開家,去公園一個人獃獃坐在長椅上,或一味在甬道上走來走去。下雨就進圖書館,把書本攤在桌面上裝出看書的樣子。還有時在電影院一待就是一天,也有時乘山手線電車來回兜上一日。感覺上就好像一個人孤零零浮游在漆黑的宇宙。我沒有人可以商量。若在迦納馬爾地面前自然什麼都可以推出,但前面已經說過,姐姐當時躲在遙遠的馬爾他島潛心修行。不曉得地址,通信都通不成,只能孤軍奮戰。就連一本解釋我所經歷事情的書都沒有。不過,儘管孤獨,並非不幸。我已經可以牢牢地撲在自身上了,至少現在已經有了可以補上去的自己本身。

"新的我可以感覺到疼痛,儘管不似過去那麼劇烈。但同時我也不覺之間掌握了逃避疼痛的辦法。就是說,我可以離開作為感覺出疼痛的具體的我。明白么,我可以將自己分為肉體的我和非肉體的我兩部分。空口說起來你或許覺得費解,而一旦掌握方法,實際並不怎麼難。每當疼痛襲來,我就離開作為肉體的我,就像不願見面的人來時悄悄躲去隔壁,十分簡單自然。我認識到疼痛涉及的是自己的肉體,肉體可以感覺出疼痛的存在。可是我不在那裡,我在的是隔壁房間,所以疼痛的枷鎖套不住我。"

"那麼說,你是隨時可以把自己那麼分離開來嘍?"

"不不,"迦納克里他略一沉吟,"最初我能做到的只限於物理式疼痛施加在我肉體的時候。換句話說,疼痛是我分離意識的關鍵。後來通過迦納馬爾他的幫助,我才得以在某種程度上自主地將二者分離開來。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如此一來二去,迦納馬爾他來了信。信上說她終於結束馬爾他島上的三年修行,一周內回國,哪裡也不再去了,就留在日本。我為將同馬爾他重逢感到高興。我們七八年沒見了,一次也沒見過。前面說來著,這世上馬爾他是我唯一能夠推心置腹暢所欲言的人。

"馬爾他回國當天,我就把以前發生過的事統統說了一遍,說得很長。馬爾他一聲不響地把這段奇妙的遭遇最後聽完,一個問題也沒提。等我說完,她深深唱嘆一聲,說:看來我確實早該在你身旁守護你。怎麼回事呢,我竟然沒察覺到你有這麼根深蒂固的問題,或許因為你同我太親近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我無論如何必須做的事情來看,有很多地方非我一個人去不可,別無選擇。

"我勸她不必介意。我說這是我的問題,終歸我是因此而多少變得地道起來的。迦納馬爾他靜靜沉思了一陣,然後這樣說道:

"我離開日本以來你所遭遇的種種事情,我想對你是難受的殘酷的。但正如你所說,無論情況怎樣你是因此而階段性地一點點接近本來的自己的。最艱難時期已經度過,一去不復返了,不會再次找到你頭上。雖說並不容易,但經過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是可以忘卻的。然而若沒有本來的自己,從根本上人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地面,如果沒有地面,在上面做什麼都無從談起。

"只有一點你必須記住--你的身體已被那個男人沾污了。這原本就是你必須經受的。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永遠失去自己,永遠在完全的無中往來彷徨。所幸那時的你碰巧不是本來的你,因而起了很好的反作用。惟其如此,你才反倒從<假性的你>中解放出來。這實在幸運得很。不過那臟物仍留在你體內,必須找地方沖除才行。但我無法為你沖除,具體方法也不曉得。恐怕只能由你自己尋找方法自己解決。

"姐姐接著為我取了迦納克里他這個新名。獲得新生的我需要新的名字。我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名字。迦納馬爾他還把我用作靈媒。在她指導下,我一步步掌握了控制自己和將肉體與精神分離開來的方法。我生來總算第一次得以在安詳的心境中歡度時光。當然,我還沒有把握住本來的我那一存在。身上還缺少很多很多東西。可是現在我身邊有迦納馬爾他,有人可以依賴。她理解我,容納我,引導我,好好保護我。"

"你再次碰到了綿谷升吧?"

迦納克里他點下頭:"是的,我又一次見到了綿谷升先生。那是今年3月初,距我第一次被地撫摸、實現轉變、同迦納馬爾他一道工作已經過去五年多了。綿谷升先生來我家找馬爾他,我在家裡見到他的。沒開口說話,只在門口一晃兒。但我一瞥見那張臉,頓時觸電似地呆立不動。因為那是最後一次買我的那個男人。

"我叫來迦納馬爾他,告訴說那就是玷污我的那個男人。曉得了,往下全交給我,你放心就是。姐姐說,你躲在裡邊,決不要在他面前露面。我照姐姐吩咐做了,所以不知道他和迦納馬爾他在那兒談了什麼。"

"綿谷升到底找迦納馬爾地尋求什麼呢?"

迦納克里他搖頭道:"我一無所知,岡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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